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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据我四爷说,我爷长贵去北京读书之前,曾跟我太爷顶过一次。我太爷是个很固执的人。长贵虽持重,也一根筋。一个持重且一根筋的人跟一个固执的人顶,可以想象,不会顶得把事情闹起来,但肯定很较劲。缘起是长贵临走前,我太爷要给他说一个女人。这个缘起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我太爷要给他说一个女人当然不是只为说个女人,而是想让他在北京学成之后还回来。长贵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断然拒绝。

长贵一直跟我太爷不和。不光面不和,心也不和。我太爷也明白,这老大跟自己有二心。可这二到底出在哪儿,却一直想不明白。总想把他叫来说说,毕竟是亲父子爷儿俩,应该没有说不开的话。可试了几次,不行,说不开就是说不开。有几次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更拧了。我太爷脾气也倔,索性不说了。心想,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毛儿还没长全,就先学会跟我甩脸子,拽咧子。爷儿俩再见面,也就更都没有好脸色。

长贵爱游泳。他游泳是真正的游泳。小时也在水坑里扑腾。大点儿就不行了,读了书,知道水坑不卫生,就去滹沱河。滹沱河一到夏季涨水,南来北往的船就多起来,有对槽、河拨,也有商船。对岸是桥头镇。桥头镇是个大镇,很繁华,河边有码头。过往的商船经过这里都要停一下。长贵游到对岸,也常跟船上的人说话。船上的人天南地北都有,脾气也不一样,有爱说话的,也有不爱说话的。他就专找爱说话的说话。有一条从镇江过来的商船,去北京不走运河,却总走滹沱河。赶上顺风顺水,来去七天,北京卸货装货两天,九天回来,就又经过这里。去时装着镇江香醋和丝绸茶叶,回来捎的是北京的南路烧酒、六必居咸菜和王志和臭豆腐。一个月在这河上来回两趟,也有三趟的时候,回回都在对岸的码头停靠。一来二去,长贵就跟船上的人熟了。船上都是江苏人,说话侬嘎侬嘎的,不好懂。唯有一个叫“小面人儿”的,二十多岁,说一口北京话。长贵虽比他小几岁,也算年龄相仿,两人就挺说得上来。回回船一到,他游到对岸,就爬上船去。有时也去镇上捎点儿吃的。两人或喝茶,或喝酒,能一直聊到天黑。跑船儿的都是小个儿,短腿,这样站的船上才稳,两腿一叉像个板凳。这“小面人儿”却是个细高挑儿,且面皮白嫩,眉清目秀,看着像个书生。长贵跟他开玩笑,说他不像跑船儿的。起先“小面人儿”笑而不答。后来关系近了,才说,他就不是跑船儿的。这“小面人儿”本名叫唐书怀,北京人,过去家里是开冥衣铺的。冥衣铺是专为死人做纸人纸马的,一楼二库四杠箱,也有车轿纸船,在北京叫“烧活”。老北平的冥衣铺有个规矩,铺子的门面也用烧活扎,为的是做了太大的车船楼轿出不去,能把门面拆了。“小面人儿”家的铺子很大,门面的烧活也大。一年除夕,街上的小孩子放炮仗,把他家门面的烧活引着了。这一着也就连里面都烧起来。烧活是纸的,又有油彩,这样就越烧越旺,一下烧了半条街。“小面人儿”家的铺子烧了不说,剩下的一点家底儿也都赔了街坊。“小面儿人”没学糊烧活,学的是响器。冥衣铺跟响器班儿同道同业,赶上哪儿有丧事,就跟着去吹唢呐。没事的时候也常去天桥看玩艺儿,最喜听相声。家里这一败,索性就下海学艺,在天桥儿叩了一个叫“老面人儿”的艺人,跟着学了相声。师父给取个艺名,叫“小面人儿”。天桥儿有句话,“生书熟戏,听不腻的相声”。相声这行看着简单,有个嘴就能说,可真把人说乐了也不是容易的事。老北京的俗话,说一个行业半了咯叽,叫好汉子不爱干,赖汉子还干不了。可相声不行,有的好汉子就是爱干,也未必干得了。“小面人儿”过去总来天桥听相声,一些段子早已烂熟于心,心眼儿又灵,嘴皮子也利索,师父一说一教,稍加点拨就入了门儿。这“老面人儿”性子面,人也面,只是使活的那一会儿精神,一下来就蔫了。还有个嗜好,老北京叫有口子累,爱抽大烟。师父教徒弟,行话叫“说活”,每回给“小面人儿”说活,得先过足大烟瘾。“小面人儿”虽在冥衣铺长大,也是本分人家儿出来的,从小没见过邪的歪的。这时一见师父整天佝偻在榻上抽大烟,虽说活儿是真好,在天桥一带也算个有名有姓的腕儿,说、学、逗、唱无一不精,心里也就越来越烦他。这“老面人儿”的老婆叫“小黑翠儿”,本来也是他徒弟。行里师父教徒弟说一段相声,叫过一块活。这“老面人儿”给“小黑翠儿”过着过着活,也就过到了一块儿。这样论起来,这“小黑翠儿”就不光是“小面人儿”的师娘,也是师姐。“小黑翠儿”自打跟了这“老面人儿”也就不再出去撂地儿,整天闷的家里,又让大烟熏着,心里也烦。“小面人儿”一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后生,心里就挺高兴。后来她给“小面人儿”立个规矩,当着师父叫师娘,背着师父就叫师姐。这师姐也挺疼这个小师弟,“老面人儿”出去撂地儿,偶尔没带“小面人儿”,师姐就在家给他炒俩鸡蛋,再烙一张白面饼。一天晚上“老面人儿”撂地儿回来,半道儿大烟瘾犯了,等不及回家,就钻进街边的烟馆,只让“小面人儿”给师娘捎回句话,说晚上不用给他留门了。“小面人儿”回来,师姐一听,就又给他炒鸡蛋,且这回不是两个,是四个,炒的时候还俏了点儿虾米皮,又烫了一壶二锅头。“小面人儿”是头回喝酒,又是跟这样一个俊俏体贴的师姐一块儿喝,一下就喝大了。喝大了,也就上了师姐的床。但他就忘了,这师姐虽比他大不了几岁,可不光是师姐,还是师娘。上师姐的床已经不好说,上师娘的床可就是欺师灭祖了。这一夜,“小面人儿”是第一次跟女人干这种事,也是喝大了,加上师娘早已是过来人,很会调理他,两人就折腾得昏天黑地。这一昏天黑地也就累了,一觉睡到天亮。天亮时,“老面人儿”也过足了大烟瘾,回来一进门,立刻蜡住了。接着就左右开弓,抡圆了扇自己的嘴巴。“小面儿人”搂着师娘睡得正香,一下被这噼噼啪啪的声音惊醒了。跟着“小黑翠儿”也醒了。两人在被窝里一抬头,见“老面人儿”正站在床前一下一下地扇自己,一边扇还一边骂,说自己前世造了多少孽,才遭这种把插杆子引回家来的王八报应。“小黑翠儿”到底是江湖人,这时倒沉得住气,让“老面人儿”先出去,俩人好穿衣裳。“老面人儿”就扭身出去了。“小黑翠儿”一边穿着衣裳,眼泪就流下来,对“小面人儿”说,咱姐弟俩,看来也就是这一夜的缘分,你在这行还浅,有的事不懂,这事儿一闹出来,你在这一行的饭也就吃到头儿了。说完,拿出几块大洋塞给他,又抱着他亲了一下说,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地界儿,以后没你的事了。“小面人儿”把脸一捂,就从师父的家里出来了。

这以后,“小面人儿”也就离开了天桥儿。后来也是偶然上了这条船,本想远走高飞,搭这商船去南方闯一闯。可上了船才发现,这跑船儿也是个挺好的事,不光有吃有住,还能一路欣赏两岸风景。跟船老大一说,还就同意了。从此也就落在这船上。“小面人儿”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礼义廉耻谁都懂,当初这一段儿,现在细想想,也确实不像话,师娘再怎么说也是师娘,嘴上虽叫师姐,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叫给自己听的,为的是让心里过得去。可一样的话,也得分两面儿说。相声这行拜师叫叩门儿,就算叩了门儿,师父也不是随便叫的。你担着师父的名,就得有师父的德,能耐再大,倘有能无德,也难让人敬重。“小面人儿”说,“老面人儿”后来让人捎过话来,说要把他这“小面人儿”的艺名收回去。但他跟捎话的人说,这名字就像烙在牲口屁股上的号牌儿,抠是抠不掉了。眼下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他这“小面人儿”,也就不再是过去的“小面人儿”,跟“老面人儿”已是两河水儿,谁跟谁也不挨着了。

“小面人儿”的这番话虽然说的是自己,长贵听了却恍然醒悟。“小面人儿”说他师父,既然担着师父的名,就得有师父的德,否则能耐再大,倘有能无德也难让人敬重。长贵由此就想到我太爷。我太爷看似为人清雅,道貌岸然,在院里咳嗽一声连落在房檐儿上的鸟都要抖愣一下翅膀。可长贵就是跟怹和不来。现在明白了,和不来,也是因为怹这为人。怹从早到晚耷拉着脸,要求几个儿子这样那样,可怹自己又怎么样呢,整天游手好闲,也就是个甩手掌柜的。这辈子别说胸无大志,简直就是不学无术。长贵在怹面前低头,也就因为他是爹。说到敬重,也只是敬而不重。这么一想,也就觉着跟这“小面人儿”更说得上来了。

这“小面人儿”也喜欢我爷长贵。“小面人儿”这几年走南闯北,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眼前这年轻人,却觉着挺生色,虽然长在滹沱河边,看得出很有心志,将来不像池中之物。俩人聊天时,也就常跟他说一些外面的见闻。长贵确实是个有心志的人。但心志和心志也不一样。有人有心志,心志其实是心计,总憋着将来有一天要怎样怎样,为达到这个目的就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长贵的心志,却是志向。可这个志向是什么,具体在哪儿,还一直没想明白。现在跟这“小面人儿”一说一聊,渐渐也就清楚了。虽然志向还不清晰,但至少明白该往哪儿走了。于是回来,就跟我太爷提出,想去北平读书。

他这一提,倒也正中我太爷的下怀。

我太爷在心里摆弄这三个儿子,就像摆弄三个棋子。这老大长贵从小老成,为人也持重,虽跟自己不一心,可从长远考虑,也该是当家的材料。老三云财聪明,人也灵透,眼里心里都有事儿,有事儿,也就会来事儿。那时我家在北京前门的大栅栏儿开着一个绸缎庄,还有一爿货栈,以后可以让他去打理。唯老二旺福,我太爷尚举棋不定。

这时,长贵一说要去北京读书,我太爷也就同意了。

可同意之后一椡磨,又觉着不对。我太爷早看出这老大心大,将来不像是能在家里呆得住的。这一放出去,也就如同放了鸽子,将来回得来回不来就说不定了。我太爷想来想去,这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去北平之前,先在家里给他说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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