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庙烟气缭绕,被夕阳一照,竟显出一些仙气来。
王秀娟把车靠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哭一阵又抬起头来,望望傍路五十米开外的白马庙。她好想去里面拜一拜白马娘娘,尽管她这一辈子都没曾拜过,当然也不知道那白马娘娘究竟长啥样。她只知道她土生土长的村子里有一座庙,一座唤作白马庙的庙,一座为白马娘娘修建的白马庙。有人说白马娘娘很灵,求什么都会兑现;有人说白马娘娘不灵,爱开玩笑,有时她会和你对着干,你求好她就使坏,你求坏她给你好。因为,白马娘娘有时候是一位婆婆,有时候又是一位少女,她总在变化着年龄和样貌,性格自然也随着变。小时候听大人说起白马娘娘,王秀娟感觉到神秘;青年时候听老人们说起白马娘娘,王秀娟感觉无聊好笑;现在步入中年,王秀娟听周围人说起白马娘娘,倒产生了几份好奇与前去一拜的心愿。
她望着白马庙,里面飘出烟雾,还有一点轻音乐,自然是很仙的那种音乐。看了这烟气,听了这音乐,王秀娟忽然觉得有了一种要大声倾诉的冲动。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白马娘娘愿意听她叨叨么?
没有供品,没关系,她有钱。走下车来,她愣怔片刻,似乎在为自己壮胆。终于想好了,她扯了扯衣襟,朝白马庙走去。白马庙其实不像庙,倒像是本地农民那种四扇三间的木房子,只是没有拖屋和猪圈。房子很旧,旧得好像朽了。可是,它不会倒,多少风风雨雨都挺过来子,它是不会倒的。
走近,她心里竟有些害怕,她希望里面有人,有个人也好,她可以不那么直接地面对白马娘娘。一个有着生气的躯体,单独在这黄昏时候去面对一尊陌生的木偶,尽管知道她是神不是魔,可心里总有些发怵。神灵与妖魔只在一念之间。
夕阳下,烟雾飘飘,明天就是除夕,这烟中自然带了一些年味。
外面亮堂,可里面很暗。她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来了怎么不进来?”
一个幽幽的声音自昏暗的烟雾中传来,吓了她一跳。但她马上镇静了下来,因为,她听出了声音。这人不是金满月还会是谁?
一阵凉风自靠田垄的庙后背的破落处吹来,把烟雾吹淡了些,她看到金满月虔诚地直跪在莆团上,背朝向庙门。她看到了她那稀稀疏疏的白发绾成髻的后脑勺,小而且尖,很难想象,当年号称白马庙村第一美人的金满月,她的那头漂亮的秀发现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她的脸,不用想就知道被岁月摧残成了啥样子。金满月已经六十七岁了,六十七岁老人的脸,六十七岁的金满月的脸,五天前王秀娟还见过。它比别的老婆婆的脸有更多的皱纹与暗斑,凝聚着岁月的风霜雪雨、电闪雷鸣,刻满了悲欢离合、孤独寂寞,攒集了辛苦悲酸、悔恨痛苦。那张“苦瓜脸”与白马庙一样成了白马庙村的地标。只要见到她那张脸就知道,她来自白马庙村,她是金满月。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啊?知道她,除了因为她的美,还因来她的“丧”。她在家时“丧父”,出嫁后“丧夫”,年老时“丧脸”,总之,她这一辈子都是“丧”的。
“你这个知识分子也来看白马娘娘?”金满月转过头来,笑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王秀娟。王秀娟这才发现,金满月满面红光,似乎还化了妆。
这是王秀娟第一次见到如此“不丧”的金满月,心里有些纳闷。
“你没带供品?捐点钱也行!”金满月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笑着对王秀娟道。
王秀娟看着她让出的那个莆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身不由己地迈过门槛,快速闪了过去,跪在莆团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哭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到了那个高不过一米左右的白瓷铸成的白马娘娘。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白马娘娘的真实面貌,她抿嘴笑着,笑得像邻家女孩,双眼似看非看着你,徜恍迷离。这笑容好熟悉!金满月不就是这么笑着的吗?
哭完,她觉得舒服一些了,便站起身来,去功德箱捐了五十元钱。
“白马娘娘保佑你!”金满月道,“白马娘娘可灵验哩!”
“我知道很灵验!几年前你求白马娘娘让我家倒霉,那一年我离婚了,你说白马娘娘很灵。去年,你求白马娘娘让我爹摔一跤,我爹担粪时从田埂上滑下,摔伤了脚踝,你说很灵。半年前,你求白马娘娘让我怀不上孩子,过不了多久,我流产了,你也说很灵!”王秀娟擦干眼泪,擤了擤鼻子道。
金满月低下头,道:“秀妹子,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要是那么做,天打雷劈!”
“白马娘娘很灵的,你不要当着女马娘娘的面说这话!”王秀娟道。
金满月忙捂住了嘴,紧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安地看向白马娘娘。
“整个村子里的人,哪个不被你诅咒过啊!只要哪个不顺你的意,你就来白马娘娘面前告状,求白马娘娘把痛苦降给他,然后,要是别人真的倒了霉运,你就四处去说那些都是你在白马娘娘面前求来的,还要别人别出去说!别人倒是不说,就你自己得意,到处说!”
“没有!白马娘娘知道的,我没说!”金满月仍旧捂着嘴,呜呜出声。
王秀娟道:“我刚刚就是听到你在求白马娘娘伤害别个才进来的!你就不能发发善心吗?干吗老是要诅咒别个呢?”
金满月眨了眨眼道:“我这次是真的没有咒哪个,我是在求白马娘娘让那个死鬼回来陪我过年!他都死了三十二年了!白马娘娘答应了,不信你问问白马娘娘!”
王秀娟愣怔了一下,道:“这次你真的没使坏?”
她摇了摇头,道:“没!真的没!我满心满意想着我那死鬼,没有心思去害人!”她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拢着嘴巴说道:“不要说啊!要是我那死鬼知道我有害人的心思,可就麻烦了,说不定,他就找田淑珍过年去了!”然后又不住地打自己的嘴巴道:“呸呸呸!他才不会去找她呢!那个死婆娘!不会的,不会的!”
金满月脸上那种神奇的光彩倏然消失。一层乌云笼上脸皮。王秀娟反而觉得不该惊扰她的清梦,于是道:“你把我刚刚捐的钱拿出来,去买点纸钱,给你男人烧烧吧,好让他有回来的车费!”
金满月猛然点点头,道:“秀妹子,你心好,我求白马娘娘保佑你怀得起胎,生得出孩!”
王秀娟摇了摇头,道:“我都三十八了,不指望了。明天就过年了,你也让白马娘娘歇歇吧!你求了她一年,她也累了一年,怪辛苦的!”
她心想,你金满月求来的全是灾,哪会发什么善心!
王秀娟走出了庙门,朝车走去。
金满月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个知识分子也来拜白马娘娘,读书有个屁用!”然后走到“功德箱”旁,又道:“哪个叫你命不好,离了婚,还嫁个土农民!别个当官的回来都几百几百的捐,你就捐五十,穷啊!”
不过,当五十元拿到手上后,她还是笑了。喃喃道:“你花五十块钱就来哭一场?婚姻不幸啊!还不是和我一样?你守活寡,我守死寡,还不都是守寡?”
她从那五十块钱中有了获得感,又从她对王秀娟的分析中有了平衡感,再从白马娘娘的承诺中有了期待感和幸福感。
外面夕阳已经下山。王秀娟的车子也开下了山。不见车影,只听到在某个山谷里传来车喇叭声。
金满月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搭她的车下山去集街上买点纸钱呢?她得给他的死鬼烧些纸钱,好让他有钱回家!
她颤颤微微地摆好香钵,又用抹布抹净了掉在香案上的灰,又退后几步朝白马娘娘打了三个躬身,然后,退出门槛,拉了两页门,上上锁。
上完锁,她便朝山下走去。尽管天快黑了,离家近,离集市远,可她毅然决然地朝山下走。她知道,集市老板为了赚钱,没关门。她知道,她的死鬼丈夫刘光成,还在路上等她给他送钱花。她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她的死鬼丈夫会和仇人的老婆同样变成死鬼的田淑芳凑在一块儿过年。她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她现在还活着,管不到死人的事情,可是,白马娘娘可以的。白马娘娘已经答应让他回家,她也会管好他的,管住他的人,管住他的心。白马娘娘既通神,也通鬼,无所不能!这些年,如果不是白马娘娘处处担待,处处开导,处处帮忙,她怎么能熬得过来!自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守寡,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就这么单着过过来了啊!别人不知道她的苦,白马娘娘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