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田淑芳的搭耙声中到来。正月还没过完,田淑芳就穿着高筒靴下到半旱的田里开始搭田坎。搭耙有时碰到田里的石头,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整个白马庙村都听得到。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年,田淑芳算是深有体会。没有男人在家,一切的浓活要自己干,得提早准备才行。
天上虽然出着太阳,可高山上的雪还未完全融化哩,这太阳光里自然还带着雪的寒气。可田淑芳却热得满头大汗。她脱了棉袄,穿着红色的毛线衣,在灰色的泥田里像个男人一样挥着搭耙。但她毕竟不是男人,那抹红色镶嵌在灰色的大地上,显得格外娇媚。再加上正月里没受太阳照射,田淑芳的脸变得白皙红润,脖子上和手臂上的肤色也白得像刚过水的萝卜。这时候的她,才像个年轻女人。
李宝桂常常叹息田淑芳的处境,时不时地拿点东西过去周济她。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可是,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王建社似乎比她更关心田淑芳的生产生活问题。开始,她拿家里的东西去周济田淑芳,王建社只是不反对。后来,倒变成他主动要她拿东西去给她了。米呀、肉呀、鸡呀、衣服呀等等,王建社常常会让李宝桂给田淑芳送些过去。李宝桂只道是王建社和她一样同情田淑芳的遭遇,便也并不在意。至多有时候开个玩笑:“你那么关心她,那你自己送过去呀!”王建社便板了脸,道:“你什么意思嘛!”李宝桂知道王建社是个古板的人,便收住了醋意,也不再开玩笑。
这一天,王建社也扛着搭耙出去了。他每年出工的时间也很早,这点整个白马庙村的人都知道。就这样,他在上面田里搭田坎,田淑芳在下面田里搭田坎,两人差不多隔了十多丘田。两人也不说话。过路人经过,也都只和王建社打招呼:“建社,你勤快啊!”王建社也就笑笑:“不干活吃么个!”过路人客套完后,眼睛又看向田淑芳。女人眼里与男人眼里流露出的目光并不一样。女人有些不以为然,甚至鄙视;男人呢,目光有些收敛,却有些放肆。他往往有些顾忌身边同行的女人。女人呢,也有些敏感,常常做出吃醋的样子,凶男人:“看什么看?想睡她是不是?”男人便昧了良心,故意贬低田淑芳道:“这样的女人,谁要!”然后,女人便满意地笑了。便觉得自己是顶好的女人,田淑芳那样的女人那样晦气,谁要呢!她们又怎么懂得男人的心理!在男人心里,早有这样的想法:你又比她好到哪里去!
黄昏时分,王建社扛着锄头回来了。吃饭时,发现李宝桂蒸了他最爱吃的粉蒸肉,便不由说道:“你给田淑芳送点过去吧!”这次李宝桂没理他,且黑了脸。这次王建社倒没黑脸,自己洗了一把澡后,就早早地睡下了。睡到半夜时分,李宝桂听到王建社在唉声叹气,她碰了碰他的脚,他也没反应。她这才发现,他是在梦里叹气哩。
第二天,王建社去搭田坎。田淑芳没去。他搭了一会儿,说水太凉,就回来了。第三天,他只在屋边高坎上望了望,也没去搭田坎。当然,田淑芳也没去。一直过了四天,田淑芳出现在田坎上,王建社才又扛了搭耙出去。李宝桂去给王建社送点烟用的打火机,顺便和田淑芳聊了会天。她问田淑芳这几天怎么没见她上田里来,田淑芳凑近她的耳朵道:“来亲戚了!”
李宝桂大声道:“哟,这可是好事情!终于有人肯来你家了!”田淑芳红了脸,再凑近她说道:“是那个亲戚——女人的那个——”李宝桂总算听明白了,也红了脸道:“既然这样,就该好好休息,这么冷的地,下什么田嘛!”“没办法呀!等天气热点,紧忙起来,工夫就做不过来了!”田淑芳道,“到时候我想种点菜,拿到街上去卖。孩子们要学费。”
回到家里来,李宝桂毫不避嫌地把她和田淑芳的对话说给王建社听。王建社红了红脸,没说什么。过了两天,又逢集日。李宝桂和王建社一同去大树湾街上赶集。李宝桂因为要去公社开会,所以把赶集的钱都给了王建社。他们计划是要买锄头和铁锅,顺便还要给王秀娟买个新书包的。但是,李宝桂散会之后,却发现等在公社大门边上的王建社什么也没买,还一脸沮丧。她拉了拉王建社道:“怎么,还在等我呢?钱不是给你了吗?你自己去买就是了,现在怕是快散场了!”王建社仍是没作声。李宝桂拉他,他也不动。“再不去,就真的什么也买不成了!”李宝桂看了看前面马路上往回走的人说道。王建社仍是不走也不说。李宝桂道:“你刚才是不是看到公社书记和我说话了?他喊我说话,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金满月和金满仓的事,要我们村里多关心他们这样的特殊家庭。还说,刘晓军失踪的事情,我们也有必要出面理一理。想来金满月是到公社告我们的状,说我们的不是了!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能说是失踪呢?他明明就是故意跑掉的,还带着自己的表妹,这事闹这么大,白马庙人是都知道的!这怎么能怪我们呢?”
她叨叨着,也不管王建社在不在听。说完,李宝桂又悄悄道:“你可别多想。我与公社书记真的没什么!”她如此说了,王建社却仍腆着脸,没说话。李宝桂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好发作。只好再放低声音,道:“你到底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每次我一穿好看点来公社开会,你都会作出这个鬼样子,有意思没?”然后,李宝桂不想再解释。她伸出手去,对王建社说:“把钱给我,我去街上把东西买了!”谁知王建社轻声道:“钱没了!”李宝桂一惊:“怎么没了?”王建社皱了鼻子,做出要哭的样子,仍小声道:“钱被拐子偷走了!”
然后,还把裤兜上划烂的那道口子给李宝桂看。李宝桂叹了口气,道:“刚刚开会时,有关领导还提到打击拐子的事情,没想到,你竟就被拐子偷了!还好,钱不多。”
王建社见李宝桂并没生多大的气,便也放下心来。谁知,李宝桂转身又往公社走去。他忙叫住她,道:“你去哪里?”李宝桂道:“我去报案。”王建社焦急道:“去报什么案啊?你让我的脸面往那里挂啊?我都不敢声张,你倒大张旗鼓地,唉!——你要这样,我今晚就不回家了!”说完掉头就走。李宝桂便顾不上报案,追了上去。追到王建社后,两人谁也不说话。虽然丢的钱不多,但他们家也并不富裕,心痛是免不了的。
过了十来天,白马庙村小学的吴校长拿着一沓钱去找白马庙村的会计兼出纳老张,说是要还从村里借的买教材的钱。老张接过钱之后,又把其中几张十元的给了李宝桂,说是补发她去年的工资。原来,他们几个村干部,把自己去年的工资都垫付给村小用来添置书籍和其他办公用品了。
李宝桂拿到钱后,也没看,就塞进了裤兜。晚上,回到家,她把钱拿出来,准备放进衣柜的存钱盒里。放之前,她又数了数,却发现,其中有张十块的钱正是她上次给王建社拿去集市上买东西的钱。那上面有她杀鸡时不小心溅上去的血点,且那个血点正好在“圆”字里,她还用王秀娟的橡皮擦擦过,血没擦掉,却把钱给擦黑了一圈。这也太巧合了吧。这钱怎么会在老张手里呢?难道是老张拿的?可这钱是吴校长还回来的,难道是吴校长的什么人拿的?想到这些钱是收的学生的学费,她又想到会不会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偷了王建社的钱。而这些学生的家长全是本村的人,难道白马庙村竟出了拐子?这么一想,她又禁不住反思,那天公社领导是不是在变相批评白马庙村管理欠妥以致民风败坏,以致出了拐子?
如果这样,那还得了。她想把自己的发现跟想法和王建社说说,可自从他丢钱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像以前那么热乎了。他和基本她没什么话说。态度冷冷的。甚至,还分床而居了。李宝桂见一个男人丢了点钱就变成这个样子,心里对他也有了看法:我都没怪你,你倒冷淡起我来,好像是我丢了钱一样!
于是,村里补发所欠工资的事情,她也就没跟他说。此时,她一起这个要跟他说钱上有标记的事情的念头,马上就打消了。
又过了几天,她遇到田淑芳,问她娃的书钱交了没有?田淑芳红了脸,低下头道:“没,还没钱交哩。我要等地里的菜长高拿去卖了后再去交——两个娃都要读书!”李宝桂见她为难的样子,也就没有多问。第二天,她拿出自己所存的钱,去学校找到吴校长,说要替田淑芳的孩子交学费。吴校长却告诉她,她两个孩子的学费都交了。
“真是破天荒哩!看来这个勤快的女人去年的确也攒了一些钱呀!这就叫做天道酬勤!”
李宝桂听了后,也附和道:“是呀,她真能干,抵得过一个男人!”
可是,回来后,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田淑芳明明有钱给孩子们交学费,可为什么要骗她说没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