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淑芳终归是要回到白马庙村来生活的。在刘光荣被判刑后的第二个月,她回到了白马庙村,带着两个儿子。这时候,她的房子已经被村干部从金满月手中收回,并且进行了修缮。虽然不似从前那般完整,但也洁净温暖。
房前的休息坪也已填平,正好可以用来晒谷。
两个孩子回到自家,早已忘记半年前的事情,只觉得高兴,在休息坪间互相追逐,笑笑闹闹,偶尔发出尖叫。这尖叫显然刺激了金满月一家人的神经。他们一家人虽然暂时闭门不出,但是,村干部和田淑芳都已经觉出了那颗定时炸弹的威力。
村干部走后,田淑芳开始整理床铺和厨房。木床虽然有些摇晃,但人睡在上面应该不会塌。以前留在家里的被絮、被套、被褥、枕头、枕套等床上用品已荡然无存,只有随身带的这几样还勉强可以用。按常理,那些东西都已经生了霉点,有了霉味,质地也发生了变化,是应该扔掉重置的,但是,她没扔。她买不起新的。李宝桂给她的那床被子,稍微新些,她把它当作盖被,铺在上面,乍一看,觉得这床也还像那么回事。很久没回家了,她对着新铺的床发了会呆。那一刻,她一定想到了她的那个被判了十五年刑的杀人犯老公刘光荣。
小孩子在外面玩着,她在房间对着床铺发呆的这点时光显得特别珍贵美好。恍惚一瞬,她觉得这房子和以前一样,这日子也和以前一样。这样想着,她又走入厨房去忙活。厨房被金满月喂过鸡,虽然有人清理过了,但那鸡屎味儿还是有的。她把厨房地面和灶里灶外都清扫了一遍,又用水仔细刷洗一遍,感觉味儿没那么重了,才把自外带回来的那些锅、瓢、桶、罐按原位放好。然后,自屋外搂了点柴禾,挑了两桶水,准备淘米做饭。
看着厨房开始冒烟,刘先文嬉笑着带着弟弟钻进厨房,大喊着“妈妈饿了”“妈妈饿了”。田淑芳就笑着摸摸两弟兄的脑袋,道:“别着急,饭还没熟,先去玩,等熟了妈妈就叫你们来吃饭。”
厨房经炊烟一熏,先前的气味全部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家的味道。
只是,这家已经不再完整,饭熟后等不回那个做工的人。
田淑芳望着火苗发了会儿呆,又流了回泪。这时,李宝桂走进来,手上拿着几棵白菜和一捆蒜苗,还有一袋鸡蛋和一袋黄豆子,拣一干净桌板放下,道:“给孩子们炒点鸡蛋吃,好好补补。”
田淑芳忙擦了擦眼泪,自灶面前站起身来,哽咽道:“谢谢宝桂姐,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李宝桂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叹一声,道:“你啊,趁天还没黑,赶紧把饭弄熟吃了。吃完,好好睡一觉,先把今天平安度过去,料金满月一家还不能把你怎么样。至于,以后,唉!”
李宝桂作为村长,也有她的难处。她知道,金满月一家实在很难搞。自刘光成死后,脾气暴躁的金满月就更加肆无忌惮。她做了很多过分且越界,甚至是违法的事情,但大家都看在她是苦主的份儿上,没有跟她计较。他们这些村干部先前对她也多有照顾,但她不领情,硬揪住他们帮助刘光荣自首那件事不放。要不是他们把刘光成关进村委办公室,那她金满月当时就喊人把刘光荣给劈啰,杀人不就该偿命吗?在她看来,他们关刘光荣,其实是保护他。不仅如此,他们还鼓动刘光荣主动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自首,这明明就是包庇他,替他减轻罪恶。金满月越想越气,有气就要撒,所以她干出了一系列令人不齿的事情。
她上蹿下跳,装神弄鬼,呼天抢地,搞得整个白马庙村乌烟瘴气。
她本来是苦主,但因为她的过分的行为,导致人人都反感她,转而同情起田淑芳来。
更何况,有人当时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命案发生的经过,知道是金满月“捧火撒泼”惹的祸。她长得美,但脾气丑。是她那得理不饶人,无理强三分的脾气害了刘光成。
或许,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不承认。刘光成就是被刘光荣打死的,与她无关。
田淑芳回到家的前几天,金满月一家并未采取什么行动。她以为他家刘光荣被判了刑,得到了应有的处罚,让金满月心气顺了些,仇恨消了些,以为日子可以照常过下去了,却未料到,今后十多年,她将活在金满月一家无尽无止的折磨中。
王秀娟看了会儿微信,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已是早上九点。
她探了一下身边,没人。又往外间火筒里看了一眼,赵平凡也不在。但火筒上盖着被子,里面还是热的。灰下面仍有炭火。
这时,她听到下面有洗碗、刷锅、扫地的声音,想必婆婆一家已经吃了饭。毕竟,今天是大年三十。
他们没叫她吃饭。当然,她也不好意思去下面厨房吃饭。好在昨晚饭吃得晚,并未感到很饿。她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一把自己,然后,躲过婆家的所有人,成功到达一楼。她走出门,往停车地走去。赵平凡的车不在,想必他开出去了。
她冷冷一笑。这就是夫妻。几个月未见面,就这样。
她突然又想起娘家人的可笑来。王建社竟然还不许她和赵平凡睡一屋,认为那样有伤风化。照她和赵平凡的现状来看,纵使合法地让他们处一块,他也不愿意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住一屋,也不会发生什么让王建社觉得大伤风化的事来。
娘家对她太刻薄,婆家等她太冷淡。
想想,还是她的大众CC待她最好。于是,钻进车里。然后,开离了那里。
来到大潭街上,她寻着一家还未停业的早餐店,吃了一碗清汤面。然后,想着该何去何从。店家收了钱,笑着道:“今天街上仍赶集,时间到上午十二点半。我们店子也开到那个时候。”又笑笑。王秀娟从店子走出,一抬头就见赵平凡从对面买衣服的超市里出来,旁边有个女的,提着一大袋衣服。两人有说有笑。
王秀娟冷冷一笑,鼻子里哼出一团冷气。
她又想哭,可是,觉得没劲。自昨天以来,她哭得太多了。泪干了,对悲伤似乎也有些麻木,至于那些个想找一个肩膀靠一靠的念头,此时,也跑得无影无踪。
她又觉得可笑,这么大的白色车子就横在对面,赵平凡竟然没有看见。
他伸出手搂了搂那个女人的腰,女人媚笑着瞟了他一眼,娇娇地把他推开,像是怕被人发现。大潭镇不大,谁有个情事上的风吹草动,大家心里有数,但又心照不宣。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了某人的风流韵事,但某人的另一半却不会知道。大家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每一对有事的男女都出演着主角,那些晓事者乐于充当配角,而男女之外的另一半永远都连龙套的戏码都排不上。
王秀娟突然觉得很悲哀。
她在想,昨晚上睡在火筒里的赵平凡究竟在想谁。是不是早就约好了今天出来给那个女的买衣服?
她又想,再过两个小时大家就都要回家团年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跟赵平凡回他的家,还是不回?说白了就是,赵平凡到底是带她王秀娟回家过年还是带那个女人回家过年,抑或是两个女人都带回去?
王秀娟临时决定,不回县城就在婆家过年。她启动车子,穿街而过。
一小时后,她扫了满满一车年货,给婆家的每个人都买了衣服,还买了许多吃的,外加一台数字电视。
离街上生意人关门歇市还有一个小时。电话响了。是赵平凡打来的。她决定不接。他再打来,她还是不接。她倒要看看赵平凡会不会因为她不接电话而带别的女人回家。有些戏既然看到了,那就想继续看下去。如同听金满月与田淑芳的故事一样,既然听了,那就继续听下去吧。
金满月恨田淑芳,带着全家老小想着法儿,变着花样整了田淑芳整整十五年。他们往田淑芳家的稻田里、菜地里扔石头,往她堂屋里撒大粪,往她家窗户里塞蛇,夜晚用竹蔑把挠她家的墙根,弄出死鬼索命般的响动,搞得她们母子生不如死。田淑芳实在受不了了,只得搬家。
白马涧,从山上奔腾而下,经过一层一层的岩石,形成一级一级的瀑布。风景很美,但白马庙人没有一个人欣赏过它的美。只有杀人犯的老婆田淑芳注意到了。她把新屋屋场选在了一处飞瀑下面,大约三百米的地方。那里有她几丘菜地。屋子就建在涧水边,三间平顶土砖屋,临涧水这边建了间盖瓦偏厦做厨房,另一边建了一排茅草屋,依次是茅房和猪圈。屋子地面没有糊水泥,坑洼不平,像是土作的波浪。瀑布声响很大,在屋子里听得很清楚。但娘仨不怕吵。
村里人帮她建屋时,金满月就扯着嗓门在对面山上又骂又哭,骂村里的人都不得好死,竟然帮杀人犯的婆娘建房子。没人理她。她就又跑到白马庙里白马娘娘跟前一一诅咒一遍,求白马娘娘发大水,淹掉田淑芳的新屋场。那时正是谷雨前后,白马涧水势本身就有些大,又逢山顶上的白马水库放闸泄洪,水势就更迅猛异常。可是,不管怎么大,水只管咆哮着往下奔腾,并不曾溢出岩堤,淹至两边的菜地,当然也就淹不到田淑芳的新屋场。
金满月的诅咒没能兑现,这令她沮丧不已。回到家中看到不远处田淑芳的旧屋,她恨不打一处来,想等她回来时,指着她狠狠地骂一场。可是,她还是没能如愿。村里人帮着田淑芳在她尚未建好的新屋旁的菜地搭了个塑料棚子,她们娘仨已经搬进塑料棚子住去了。大家不敢惹金满月,但也不想看着田淑芳母子被金满月一家活活折腾死,于是,该帮的就帮,就算被金满月指着脑袋瓜子骂,也都只当作没听见。
他们也知道,金满月在白马娘娘面前把他们诅咒了个遍,并且在外面传言,村子里的所有男人都与田淑芳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直到集市上有个男人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还这么年轻,丈夫死了一年多了,难道没想过另外嫁个男人过日子?”她当时凶了那个男人一句,骂他“剁脑壳的”“天杀死的”“有人养无人教的”,被那个男人的老婆当众凶了回来:“你个没人要的克夫精,想男人想疯了吧,找我男人发什么骚哦!”
那个女人很凶,金满月本想和她拼命的,但看到对方肥肥大大的,料想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也就罢了。那晚,她又跑到刘光成坟前去哭了几个小时,直到嗓子全哑了,才又摸黑回到了白马庙里。她跪在白马娘娘前诅咒了集市上那对夫妻,咒他们遭受飞来横祸,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咒那个女人生霉疮,咒那个男人得毒瘤。总之,她能想到的恶毒之词都冒了出来。可是,下回去赶集,人家还是好好的。她就想,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总有一天他们会倒霉的。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出车祸死了。金满月认为是白马娘娘显灵,在庙里足足烧了三大袋纸钱。她感谢白马娘娘替她这个苦命的女人报了仇,雪了恨。这次事件后,“白马庙神婆”的名号不胫而走,她成了全镇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