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君主的无条件支持作为后盾,管仲便放手开始了他的改革。
齐桓公自然是排除万难全力支持的,他甚至让国内的贵族势力都要带头服从,这其中就有世袭的上卿——国氏和高氏。
如果说这些贵族家族没有怨言,我想是不可能的,毕竟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改革都是伤筋动骨,旧势力是最难搞定的拦路虎。可偏偏是在管仲这里,似乎这种矛盾降到了最低。
我们之前讲过,管仲提议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个乡,让工匠和商人居住六个乡,让士人和农民居住十五个乡,并分别由国君、国氏、高氏各掌管三分之一。这样看其实对于国、高两家来说,是既得利益更大化了,不仅没有伤筋动骨,反而有利可图。
管仲看得很准,只要稳住了国、高,其他家族即便有什么意见,也绝对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从这点上来说,管仲识大势的能力可见一斑。
没有了旧势力的掣肘,改革自然一帆风顺。所以在新制度推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成效开始显现,齐国社会秩序稳定,各行各业各行其是,齐国国力开始逐渐强盛起来。
按照管仲的想法,接着就该稳步推进其它后续方略了,那就是实施艰苦、细致、踏实的强国策略,从而最终实现伟大的霸业。
可是,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往往比文学作品要曲折很多。
齐桓公此时很年轻,他比管仲小了近二十岁,可以说是血气方刚。在他的心里,成就霸业就是靠武力,用拳头让周围的诸侯服气,这是他的霸权理论。
所以有一次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管仲说:“仲父,按您说的,现在民居已定,民事已成,这下我们可以攻打诸侯了吧?”
管仲见齐桓公满脸兴奋,知道君主年轻气盛,于是赶紧给他泼冷水:“还不可以,因为民心还没有安定。”
齐桓公心里一下凉了半截,问道:“那怎样才能安定民心?”
管仲回答说;“修正旧法,选择好的,举用而严格执行;慈爱人民,救济贫户;宽缓征役,敬重百姓,则国富而民安。”
齐桓公想了想,又问道:“那人民安心了,就可以攻打诸侯了吧?”
管仲心中好笑,君主这是好攻伐啊,这可不是称霸的好现象。于是管仲镇定地回答说:“还不可以。要想称霸诸侯,必须要有强大的军力。当您整顿军队,修治甲兵的时候,其他大国也在做同样的事;您有征战的举动,各小诸侯国的大臣就早有防御的准备,那样很难迅速得意于天下。您想迅速得意于天下诸侯,就应该把要做的事情隐蔽起来,把战备寄寓在政令里。”
齐桓公此时根本听不进管仲这些所谓的大道理,他只想快点实现他军事压制的“称霸战略”,所以管仲在滔滔不绝讲富国强兵大方针的时候,齐桓公便有些心浮气躁了。
此时君臣二人由于生活阅历等形成的差异和分歧就显现了。管仲在民间生活了很长时间,艰难困苦,备尝之矣。所以他知道国家的强大首先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所以他的强国步骤是先发展国力,之后再发展军力;而齐桓公血气方刚,急于求成,他看到齐国国力已经开始有了起色,于是就坚持要对外用武。
管仲见劝不住齐桓公,自己再这么说下去只能让君主更加烦躁,于是干脆也就不再提反对意见。
为什么?因为管仲知道齐桓公此时用武根本九没有赢的可能,他根本不了解齐国的现状。与其劝不听,不如不劝,等他吃到苦头,自然就会明白。
于是在齐桓公的执意下,在管仲的“默许”下,前684年春天,也就是齐桓公在位第二年,他任命自己的老师鲍叔牙为主帅,高氏宗主高傒、公族公子雍为副帅,率齐国大军讨伐鲁国。
为什么挑的征伐国家是鲁国呢?原因其实很显然,自从齐僖公之前败给鲁桓公之后,齐国跟鲁国就结下了仇,后来又有齐襄公杀死鲁桓公,鲁庄公为送公子纠即位而与齐国发生战争,两国的仇恨是愈演愈烈。
此前,齐鲁有过几次交战,鲁国都是处于下风。所以此次闻听齐大军压境,鲁庄公和群臣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叫曹刿的隐士来求见鲁庄公,主动要求为抵抗齐军出谋划策。
曹刿应当是周文王六子曹叔振铎的后人,之前一直隐居梁甫山(今山东省新泰市小夫子山,当时隶属于鲁国),是个真正隐居的高人。
曹刿要去帮鲁国之前,他的同乡曾劝他说:“当权的人自会谋划这件事,与你又没有关系,何必参与其中呢?”
曹刿当即反驳说:“当权的人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
之后他毅然离开家乡,去拜见了鲁庄公。
鲁庄公正愁没有人来帮助自己,曹刿来的正是时候,于是请来详谈。
鲁庄公客套之后直接进入正题,他问曹刿:“齐强鲁弱,我们能打胜吗?”
曹刿反问道:“国君感到自己为百姓办了哪些好事,能使百姓和您同心同德去战胜敌人吗?”
鲁庄公想了想说:“寡人虽尽责不够,不过还是时时想到百姓。吃穿不敢独享,常常分给身边的大臣。”
曹刿平静地说:“这很好,但只靠施这些小恩小惠,百姓还不会真心实意跟国君去作战的。”
鲁庄公又说:“祭神用的猪牛羊、玉器丝织品等,寡人从来不敢虚报夸大数目,一定对神说实话。”
曹刿笑了笑,说道:“但是小小信用不能取得神灵的信任,神灵是不会保佑您的。”
鲁庄公使劲想了想,说:“寡人还能时刻想到百姓疾苦,凡重要诉讼案件,不因自己所爱而滥赏,不因自己所恶而加刑,一定按实情作出处理。”
曹刿这时候点点头说:“好!真能做到这样,我们可以与齐国一战。”
鲁庄公见曹刿终于有了肯定回答,长舒了一口气,进一步问道:“我们用什么方法才能战胜齐国呢?”
曹刿一如既往的平静,回答道:“打仗要根据战场的千变万化随机处置,决不能事先凭空决定采用什么固定的战法。臣愿和您一同率军前去作战,根据实际情况谋划。”
鲁庄公应允,虽然他心里还是没底。
曹刿为什么非要鲁庄公找到一个可以使国人为之卖力抗齐的理由?古往今来,凡出战必要“出师有名”,也就是打仗之前必先寻求一个高大上的理由,不管自己此举是否正义,总之要把自己包装成正义之师,使得自己将士、旁观者,甚至对方将士都觉得正义一方在自己这边,有了“正义”,才有同仇敌忾共同抗敌的勇气,才有勇往直前的士气,才有打赢的基础。
这不是自欺欺人,而是为取得成功采取的必要方法。对于每个人来说,也是如此,我们的一生有很多目标要完成,然而每次并非一帆风顺,也会有困难阻碍在你面前,这时候除了要有应对的能力外,同时还要有坚定的意志,而坚定的意志往往来源于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当然,你的目标可以很崇高,也可能很邪恶,但你的“理由”却一直都是正面的,为什么?因为你需要它来说服你的内心。
鲁国按照曹刿的安排,收拢军队,囤积粮草,进行舆论宣传,激发国人同仇敌忾之情,果然,鲁国人群情激愤,誓与鲁国共存亡。
见国人士气高涨,鲁庄公才稍稍宽了心,之后他点将任命,亲率大军奔赴战场前线。
此时齐军势如破竹,一路杀到鲁国的长勺,也就是今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东北。
鲁军业已奔到此地,距离齐军大营十里安营扎寨。
一边是来势汹汹的齐军,一边是鲁庄公亲率的鲁国精锐,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双方都知道此战便是决战,齐国胜则鲁国割地请降,鲁国胜则齐国惨败而回。
就在这种气氛之下,历史上著名的“长勺之战”就此爆发。
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有必有科普一下春秋时期两军作战时的战法。
春秋时期的交战方式很单一,讲究的是义战,即作战之前双方互派使臣,约定打仗的时间、地点,待双方各自准备妥当之后,展开正面的对抗,比拼的是谁的拳头硬,谁强谁就赢。
战争形式以车战为主,通常出兵,只说车多少乘,不说人数。一来,战车的人员配置是固定的,二来,战车的多少直接代表着实力。
按《司马法》所说,车一乘有甲士三人,步卒(又叫徒兵)七十二人。这样的配置类似于后来的坦克和步兵的配置。
所谓的“甲士三人”就是:战车上坐在左面的人叫“射”,这个人要善用弓箭,作远程攻击;中间的那个人叫“御者”,主要是驾驶马匹,控制行进方向;右面的人叫“车右”,一般是个大力士,执戈和盾,作近战防御,同时如果战车陷落要利用其骁勇使战车脱困。
拉战车的马匹通常为四匹,都是优中选优的好马,中间两匹称“服”,左右两边的称“骖(cān)”,或“騑(fēi)”。这四匹马都要被训练的步调一致,这样才会发挥出其最大效能。
有句成语叫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里的“驷马”指的就是这拉车的四匹马。
甲士三人中,“射”“御者”都是要从士以上的贵族中选拔的,因为只有士以上的贵族才有权利受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教育;而“车右”更是选孔武有力、忠诚果敢的勇士担任,通常也是贵族中选拔。所以战车上的“甲士三人”,个个都是贵族精英,不是谁都可以担任的。
而战车后面的徒兵,地位就要悬殊很多,大多数是士,也有可能是野人或者奴隶。
甲士三人的位置一般是固定的,但也有特殊情况,那就是君主、主将坐在车上的时候。此时的位置安排,君主或主将居中,御者居左,车右位置不变。由于主将在该车上,所以车右更是勇士中的勇士,而御者是偏在一侧驾驭马车的,更要求其技术超群。
所以《左传》中介绍战争时,基本都要说明主将的御者和车右。
介绍完了战车,咱们再来说一下双方是如何交战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双方战车相向而出,到了射程之后,射手开始互射,你来我往,这时候比拼的是射术,哪方射箭技术高超哪方获胜几率大,如果侥幸射中了马或者御者,那么恭喜你,对方的战车算是报废了。
当战车接触之后,车上的车右便用长戈互刺,此时比拼的是武力值和运气了。
战车冲击力很强,是春秋时期的重型武器,相当于古代的坦克,但其弱点同样明显,那就是灵活性太差,只能直来直去,不太容易掉头、转弯。
互砍一阵之后,战车擦身而过,驶向远方,之后“射”再回头互射对方。
这样一个过程,我们称之为一“合”。
战车驶远之后,各自必须再调转车头,准备第二次对攻。
这个战车掉头的过程,就是一“回”。
战斗就这样不停的在一“回”一“合”中交替进行下去,直到有一方败北。
“回合”一词就来自这里,泛指双方较量一次。
这就是春秋时期的战法,因为没有诡诈之计,所以双方完全比拼的是武力和士气,这种情况下往往军力强的一方获胜。
就长勺之战来看,情形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鲁国这边,鲁庄公的战车在大军正中,车上除了他、御者、车右之外,还多了一个人,那就是曹刿。
要说这鲁庄公,在“用人不疑”这点上,一点也不输齐桓公,他与曹刿只有一面之缘,竟然敢让其与己同乘,并准备随时听从曹刿临场应变指挥,其胸怀不可谓不博大。有人会说,鲁庄公因为走投无路,又没有大臣替他分忧,此时来了个曹刿说他可以御敌,自然会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然而换作是你,面对两国面对面的厮杀,面对本国几万精壮男丁的性命,你是否可以做到鲁庄公那样,对并不熟悉的曹刿言听计从、信任不疑?所以,就是这份魄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咱们再来看齐军。
齐军的主帅是鲍叔牙,副帅是高傒和公子雍,因一路进军到鲁国境内都是势如破竹,所以难免有了轻敌之心,在他们眼中,鲁国战力一般,又没有能征善战之臣,即便君主御驾亲征,同样架不住齐国大军的战车。
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两军对峙阶段,鲍叔牙首先下令击鼓进军,打算一次冲垮鲁军。
齐军呐喊着向鲁军阵地冲来,鲁庄公见状,也欲击鼓迎战。
曹刿连忙制止,并让鲁庄公传令全军严守阵地,不得乱动和喧哗,擅自出战者斩。
鲁军纹丝不动,齐军冲不破阵势,无法完成一个“回合”,只能在鲁军阵前调转笨重的战车,之后散乱地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对于鲁国“不敢”应战,鲍叔牙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这不按套路出牌啊!在战场上避而不战是何用意?
等大军退回到原位之后,鲍叔牙又下令第二次击鼓进攻,齐军喊杀四起,再次向鲁军阵地冲来。
鲁阵仍岿然不动,齐军又一次冲击无果,只能再次退了回去。
鲍叔牙见鲁军两次不出动,以为是怯阵,顿时火冒三丈,下令第三次击鼓进攻。
然而齐军每次调转车头回撤,阵型都会受到影响而散乱,再次发起冲锋时,部分战车还未调整到位,显得混乱而没有章法,兵士心中疑惑,士气自然也不如之前强盛。
曹刿见状认为时机已到,于是果断地告诉鲁庄公击鼓冲锋。
鲁国将士在齐军发起两次攻击后一直处于防守状态,君主不让出击让他们心中憋气,此次终于听到了击鼓进攻之声,鲁阵中顿时杀声骤起,士兵们像猛虎出笼般冲杀过去,其势如迅雷不及掩耳。
打仗,第一位的便是看士气。此时的齐军士气自然没有鲁军高涨,再加之阵型散乱,心中没底,一下被鲁军冲的七零八落,丢盔卸甲,狼狈溃逃。
鲁庄公一看齐军溃败,顿时来了精神,欲亲自出战,斩杀溃军。
守卫护卫赶紧拦住,这是君主,如果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但是鲁庄公兴奋劲不减,他顺手抄起自己佩带的宝弓,弯弓搭箭就瞄向了齐军负责押后的副帅公子雍。
要说鲁庄公的射术确实精湛,他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他这一箭发出去之后,不偏不正,正射在公子雍的咽喉,公子雍当场毙命。
《诗经·国风·齐风》中有一首《猗嗟》,便是描写鲁庄公这位少年君主射术精湛的诗,可见当时人们对于其射术已经很认可了。
鲁庄公见射死了齐国副将,心花怒放,当即就要下令鲁军全力追击,但是被曹刿赶紧制止了。
曹刿仔细察看了齐军逃走的车辙,又登上战车前横木向齐军逃跑方向瞭望了一阵,方才让鲁庄公下令全力追击。
鲁军追杀了三十余里,斩杀、俘虏了许多齐军,缴获辎重无数,可谓全胜而回。
鲁庄公面对如此大胜心情愉悦,对于曹刿的指挥也是赞叹有加,但是对于临场指挥他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于是赶紧向曹刿请教。
鲁庄公问曹刿为何直到齐军第三次击鼓进军时才要下令出击,曹刿回答说;“打仗主要靠士气,而击鼓就是为了鼓舞士气。第一次击鼓进攻,士气旺盛;第二次再击鼓进攻,士气就已经衰落了;等到第三次击鼓进攻,士气已消失殆尽了。而我军正是一鼓作气,勇气十足,当然就把对方打败了。”
《左传》原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里出产了两个成语,“一鼓作气”,比喻趁锐气旺盛之时一举成事或鼓足干劲一往直前;“再衰三竭”,形容军队逐渐丧失了开始时的锐气,战斗力越来越弱。
鲁庄公深表赞同,于是又问:“那么为什么齐军逃走了,先生不让马上追赶呢?”
曹刿说:“大国之间交锋,虚虚实实,齐军虽退,也要特别提防有诈。后来臣看到他们车轮的痕迹混乱了,望见他们的旗帜倒下了,知道此次为真的溃败,所以才敢下令追击他们。”
《左传》原话是:“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辙乱旗靡”,这个成语出自这里,形容军队溃败逃窜。
鲁庄公听后十分佩服,一恭扫地,感叹说:“您是古之少有的真正军事家啊!寡人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