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入雨季，雾隐巷便湿气蒸腾，遥相望去一片如梦似幻。
竹染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发呆。
白幻侧卧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百术斋静谧得如同一轴古卷。
忽然一道光亮划破了浓稠的天际，紧接着轰隆之声震得大地都在胆颤。
白幻倏尔睁眼，他坐直了身子。
竹染看了他一眼，问：“被雷声惊醒了？”
白幻摇了摇头。
竹染又问：“饿了？”说着竹染自言自语说，“下雨天，也不知道兰伯的铺子是不是还开着。”
白幻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
竹染白了他一眼说：“鬼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
又一道闪电划过，像是要把大地劈成两半。电光撕裂天空的轨迹蜿蜒凌厉。
白幻说：“我梦到了龙。”
竹染诧异地问：“龙？”
白幻说：“那条龙哀求我，不要把它卖了，否则会出乱子的。”
竹染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了贪婪的神色，说：“那条龙是‘术’？既然梦有预示，我劝你还是听话为好。不如你把那道术交给我，那样的话才安全，否则难说你哪天手里缺钱就把术给卖了。”
白幻苦笑说：“和龙有关的术我有一十二道，但我从没见过那条龙，我想卖也得知道货才行。”
白幻话音刚落，百术斋的门被轻轻推了开，一个提着箱子、身穿浅褐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里是百术斋吗？”男人把行李箱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满脸堆笑地问。
白幻抬头看了一下这个人，大概二十岁出头，但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让他看起来饱经沧桑，不知是漂泊无根的过客还是归心似箭的旅人。
竹染说：“百术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位先生您需要些什么？”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问：“你不认识我？我叫阿龙！”
阿龙是最近几年风头最盛的魔术师，他靠高超新颖的技法，征服了一大群魔术迷，又凭借奇思妙想，设计了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魔术。甚至连一年一度的晚会都邀请他去表演，仿佛一夜之间，阿龙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
竹染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认识你的钱就行。”
阿龙尴尬地笑了笑，说：“请问哪位是幻先生？”
竹染说：“我这里开门做的是生意，找人你应该去找私家侦探。”
阿龙强忍着怒气，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钞票放在了柜台上，说：“这些钱够找一个人了吗？”
竹染接过钱迫不及待地数了起来，她一边数钱一边指了指白幻说：“那个就是你要找的人。”
白幻看着竹染贪婪的样子，赞许地点了点头，生意人就要有一个生意人的样子。
阿龙这才看到了一袭白衣的白幻，他慌忙从怀里拿出名片双手递给了白幻，说：“久仰幻先生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先生，是我莫大的荣幸。”
白幻看着阿龙，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阿龙又说：“有人曾经告诉我，雾隐巷里有一间百术斋，可以在这里买到我想要的东西。”
白幻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问出那个问题，竹染看白幻支支吾吾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她问阿龙：“百术斋只卖一种东西，‘术’。”
阿龙搓着手，难掩心中的兴奋问：“那么请问有没有一种术能把龙召唤出来？”
竹染心中忽然一紧，她想起了刚才白幻和她说的那场梦。
竹染不动声色地揶揄说：“这位先生你是不是漫画看多了，这个世界哪有龙啊？！”
阿龙的神色忽然没由来地认真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世界是有龙的，我见过。”
竹染被阿龙郑重的语气感染了，不由得相信起他的话来。
阿龙话锋一转，说：“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天方夜谭了，但是只要有办法让我把真正的龙召唤出来，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听到钱，竹染的眼睛闪过一丝市侩的狡黠，她在心里盘算着这笔生意要多少钱合适，毕竟冤大头是可遇不可求的。
白幻还在看着手里的名片，不知道他在苦思冥想什么。
竹染气哼哼地说：“老鬼，生意送上门了，你还在想什么？”
白幻看着阿龙的眼睛，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问道：“大年三十儿的晚会上，你那个硬币的魔术是怎么变的？”
阿龙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竹染又羞又气，尴尬地把头转向别的方向，假装没听见。
阿龙哈哈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在白幻面前又表演了一次他赖以成名的魔术。
在白幻惊愕的神情中，阿龙讲解了一下这个魔术的奥秘。
其实魔术师很少会把魔术的秘密示人，魔术不过是一场设计精妙的骗局，可阿龙知道，他要从白幻那里得到的要远比魔术更重要。
白幻有点惊讶也有点失望，原来让他思考了一年多的魔术竟然如此简单。
这和世间的道理相似，有些看似复杂的问题，其实都有一个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其实复杂的不是问题，而是人心。
阿龙笑着问：“我把压箱底的秘密都给您看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一谈生意了？”
白幻点了点头说：“可以，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我并没有你想要的术。”
竹染开口骂道：“老鬼，送上门的生意你都不做？难不成这个月你还想拖欠姑奶奶的工资？刚才你不是还说，你有十二道关于龙的术吗？！”
阿龙的眼中一亮，忙说：“先生，您真有关于龙的术？您放心，多少钱我都买，绝不还价。”
白幻瞪了竹染一眼，心说：这臭丫头为了钱连老板都出卖。
白幻哈哈一笑说：“我有与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这里不是你选术，而是术选你。”
白幻把手伸进袖口里，用双指在袖子里的暗袋中夹出了一张细窄的纸条，他将纸条递到了阿龙的面前。
阿龙颤颤巍巍地要去接过纸条，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纸条的时候，纸条就像是凭空融化了一般，紧接着在阿龙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个刺青，刺青图案是一只手掌，手掌的手心处有一只睁开的眼睛。
白幻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幻象术’。”他很快明白了那场梦的含义，难怪他没见过那条龙，因为那条龙不过是术幻化而成的幻象而已。
阿龙看着手腕上的刺青图案，痴痴地说：“这……这就是术？”
竹染看着刺青，眼神渐渐迷离，就像是要努力看清什么东西一样，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冲白幻喊道：“老鬼，那道术不能卖！”
白幻笑着摇摇头说：“小鬼，如今幻象术现世，你能分清你看到的是真实的未来还是虚妄的幻象？”
阿龙听不懂白幻和竹染之间如同大机锋一般的对话，他在用心去接受幻象术所传递给他的信息。
过了片刻，阿龙对白幻深深鞠了一躬，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多谢幻先生。”
阿龙拎起地上的行李箱就要离开。
“等等！”竹染忙叫住阿龙，说，“先生，你是不是忘记付账了？不瞒你说，这道术可不便宜，如果你嫌贵的话，趁早把术还给我们。”
白幻冲竹染暗暗挑起大拇指。
阿龙故作歉疚地拍着脑门儿说：“您瞧我这记性，对不住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了竹染，上面已经签好了名字。
竹染有点意外地看着支票上那一串数字，她不知道是阿龙早就准备好了支票还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填上了数字，总之那一串数字让竹染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阿龙拎着行李箱走出了百术斋。
竹染一边小心翼翼收好支票，一边咕哝说：“我还是觉得不应该把那道术卖给他，术不是在梦里提醒过你吗？”
白幻平静地说：“你没听过心术不正四个字吗？要想知道对与错，永远都不能听信术的一面之词，要亲眼看过才能判断。”
竹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白幻抻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百术斋从开张那天起就没做过亏本的生意，今天这笔生意却赔到姥姥家了。”
竹染脱口反驳说：“胡说，今天明明是赚得盆满钵满……”
竹染下意识地又打开了那张支票，剩下的半截话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本来一张巨额支票竟然变成了一张变魔术用的道具扑克牌。
竹染明白了，是阿龙用幻象迷惑了她，让她误以为这张扑克牌就是支票。
白幻躺在躺椅上，说：“有时候世人并不需要真相，如果一场深邃的魔术就能让所有人心满意足，谁还会费尽力气去探索这世道的真理？”
他又翻了个身，说：“小鬼，那道术的钱就要从你的工资里扣了，你知道的，那道术可不便宜……”
2
洛水村隐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村中人祖祖辈辈以农耕为主，生活自给自足，虽然和外面相对隔绝，但淳朴的氛围让这不为人知的村落仿若世外桃源一般。
阿龙离开洛水村整整十年，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在村子上方有一处靠村民一点一点堆砌起的堤坝，虽然看起来有些笨拙和粗糙，但是在这样的雨季中，有一道可以抵御山洪的堤坝就显得尤为重要。
阿龙站在堤坝上，看着脚下的洛水村，那些他以为早已丢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又一幕幕浮上心头，阔别十年，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叔，你是外乡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见到了穿着时尚的阿龙，好奇的语气中又多了几分向往。
“外乡人？”阿龙对这个称呼有些异样的感觉，却又无从反驳，只好无奈地说，“算是吧。”
“大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好玩得紧？”男孩天真地问。
阿龙摸着男孩的头说：“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在家的感觉好。”
阿龙的手在男孩的眼前晃了晃，一颗巧克力出现在阿龙的手里。
男孩瞪大了眼睛，说：“大叔，你会变戏法？”
阿龙笑了笑，随口问道：“娃娃，你知道铁柱家在哪儿吗？”
男孩把一大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找我爹？”
在男孩的带领下，阿龙找到了在田间除草的铁柱。
铁柱是洛水村的老村长的儿子，老村长年纪大了，铁柱就接了父亲的班成为了村长，村子上游的那道堤坝就是铁柱带着人修建的，他在村中的威望并不比老村长小。
铁柱眯着眼看了阿龙许久，这才确定地喊了一声：“憨娃？真的是你？”
阿龙强忍住泪水，笑着说：“铁柱哥，好久不见。”
铁柱拉住阿龙的手，哭着说：“你这小子，一走就是十年，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记恨我们，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龙摆了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铁柱把阿龙带回了家里，如今的洛水村家家都翻盖了新的砖瓦房，家家也都购置了电视机，大家都在电视上看过阿龙的表演。在铁柱家的院子里，围满村民，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明星魔术师。
阿龙一时兴起，当众表演了几个魔术。
这时，不知道是谁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把那条龙变出来？”
阿龙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这时候退休的老村长拄着拐杖从屋子里走出来，沙哑着嗓子说：“憨娃子回来了？”
阿龙站起来恭敬地说：“大伯，我回来了。”
老村长阴晴不定地看着阿龙，说：“这次回来，是看看我们这些乡里乡亲，还是回来索命的？”
村民都尴尬地互相看了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想起了当年的那件事儿，都灰溜溜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阿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次回来，其实我是想让你们看一看我曾经提到过的那条龙！
3
十年前的阿龙不过十岁出头，当时他还叫憨娃。
记得那还是一个连雨天，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阵阵雷声下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阿龙被一记炸雷吵醒了，空气中弥漫着闷热又潮湿的味道，他从土炕上爬了起来，坐到门口的屋檐下透透气。
突然有一道闪电亮起，阿龙盯着被瞬间照亮的天空，惊愕得甚至忘记了呼吸，就在刚才传瞬即逝的光亮中，阿龙看到了一条龙在夜空的阴云中一闪而过。
“龙！是龙！”阿龙顾不得被雨水淋湿了身体，他跑到院子里，指着天空大喊大叫。
父母被阿龙的叫喊声惊醒，看到在院子里兴奋呼喊的儿子，老两口面面相觑。
从那以后，阿龙逢人便说自己见到了龙，一条真正的龙！但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无稽的事情。
见到别人都不相信，阿龙又急又气，别人越不信，阿龙就越宣扬那条龙出现时的情景。这是一个谁也不肯让步的死循环。
久而久之，村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阿龙是个骗子，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和一个骗子玩儿；另一派认为阿龙疯了，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精神病玩儿。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相信阿龙的话。
其实连阿龙的父母也不相信。
4
阿龙和老村长之间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结冰一样。
铁柱的儿子这时跑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对老村长说：“爷爷，那个人又来了。”
片刻之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进了老村长家的院子，看到阿龙之后，笑呵呵地对老村长说：“呦，您家有客人呀，是我来得不巧，我改日再来。”
老村长怒气冲冲地将拐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说：“就算你再来一百次，我的态度还是不会变，洛水村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我不会把它变成你们赚钱的工具！”
中年男人笑着说：“老人家，怎么说您也是老领导，不要守着死规矩不放，不如您看一下迁居的补偿条件，我想大部分的村民还是愿意走出山里，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的。”
在铁柱的解释下，阿龙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在一年之前就有开发商找到了老村长，希望把洛水村开发成旅游景区，所以开发商希望洛水村的村民迁出深山之中。
但老村长说什么也不同意把洛水村交出去。
开发商见老村长的态度如此强硬，就换了一种威胁的语气说：“老人家，下一次可能就不是我来找您谈了，我的同事喜欢用另一种方式谈判。”
老村长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拐杖就要打开发商，拐杖举到了一半人就险些晕了过去，铁柱急忙扶住老村长，把他送回了屋子里。
阿龙叫住了开发商，说：“这位先生，我们可以谈一谈。”
开发商这才正眼瞄了一下阿龙，他立刻就认出了阿龙就是那个著名魔术师，忙满脸堆笑说：“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居然能遇到您。”
阿龙说：“这穷乡僻壤正是我的家乡。”
开发商急忙说：“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阿龙笑着说：“没关系，我刚才听说贵公司有意把洛水村开发成旅游景区，这我很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可以义务地做景区的代言人。”
开发商的脸上都笑开了花，兴奋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阿龙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开发商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开发商被阿龙的语气感染到了，也压低了声音问：什么秘密？”
阿龙说：“洛水村在十年前曾出现过龙！”
开发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皱着眉说：“您这是在消遣我吗？”
阿龙问：“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开发商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龙？而且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您不就是靠着‘骗’才成名的吗？您说我该相信你吗？不管您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奉劝您不要浪费精力了，洛水村这块土地早晚会变成旅游景区的。”
阿龙叹了口气说：“事实摆在眼前你都不相信吗？”说着阿龙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开发商的眼睛，开发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阿龙手腕上的刺青。等到阿龙放下手，开发商差一点吓得坐在地上。
只见一只巨大的龙头出现在了阿龙的身后，巨大的龙身遮天蔽日地盘旋在院子的上空，龙的鳞片闪烁着闪闪金光，四只龙爪各有五根脚趾，竟是一条五爪金龙。
阿龙一步步逼近开发商，硕大的龙头也张开龙口，仿佛随时都能将开发商吞入腹中。
“这回你相信有龙吗？”阿龙似笑非笑地问。
开发商一边缓缓向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救……救命！”
开放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铁柱安顿好了老村长，急忙走了出来，正巧遇到开发商连滚带爬的样子，好像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他……怎么了？”铁柱指着开发商的背影问。
阿龙微笑着说：“我猜他不会再来了。”
5
阿龙赶走了要强占洛水村的开发商，一时之间竟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曾经他们对阿龙的嫌弃和鄙夷。
平日里洛水村的人都要下到田地里忙农活，这几日连绵不断的雨水把那道堤坝冲出了一道缺口，村长铁柱在忙完农活之后带着村子里的壮劳力去修筑堤坝。
除了村里的孩子外，阿龙成了这里最闲的人。
闲来无事，阿龙借用铁柱家的仓房，把孩子们聚在一起，用一个个简单的魔术就把孩子们哄得开开心心。
在一个午后，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仓房的小板凳上，期待着阿龙神奇的表演。
但是今天阿龙并没有带着他的道具箱，而是神秘兮兮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今天我们不变魔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关于洛水村的秘密。”
孩子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阿龙诉说那个秘密。
阿龙说：“其实很久以前，在洛水村的上空出现过一条龙。”
铁柱的孩子脱口说道：“大叔你骗人，我爷爷说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龙。”
阿龙摇摇头说：“不，十年之前我亲眼看到过。”
铁柱的孩子继续说：“爷爷还说过，十年前有一个撒谎的孩子说自己看到了并不存在的龙，不但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他还害死了他的父母。”
阿龙愤怒地咆哮说：“胡说，才不是那样！”
孩子们都被吓了一跳，胆小的女孩已经哭了起来。
阿龙急忙平复了心绪，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其实这个世界是有龙了，不信的话，你们看我手里是什么。”
孩子们被阿龙的话吸引着向他的手看去，他们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只见一条金光闪闪的小龙在阿龙的手腕处缠绕着，但很快就钻进了阿龙的袖子里。
孩子们惊呼道：“是龙，和《西游记》里的龙一模一样！”
阿龙故作神秘地说：“这条小龙害羞了，如果你们想见一条更大的龙，吃完晚饭之后你们来找我，我带你们上山里去看一眼真正的神龙！”
孩子们兴奋地同意了。
阿龙还不忘补充说：“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你们的父母，否则的话你们谁也别想看龙了。”
在洛水村的堤坝上，来了两个外乡人。
竹染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喘息，白幻撑着一把漂亮的雨伞如同闲庭信步一样观看洛水村的景色。
竹染气哼哼地说：“老鬼，早知道这条山路这么难走，我就不该答应和你来这里。”
白幻悠然地说：“不来这里我怎么收回幻象术？难道你忘了百术斋一向做的是无本的买卖？”
竹染气结，却又无话可说，她看着自己湿透的发丝，哀求说：“老鬼，好歹你也给我一把伞，我都要冻死了。”
白幻笑了，揶揄说：“你当阿梅做的伞是寻常之物？若不是我求她，她才不会借我。”
他看着毫无停息之意的雨势，自顾自地说：“俗世的雨岂可沾湿我的衣襟？”
6
晚饭之后，铁柱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他走出屋子，发现其他村民也在外面四处寻找孩子。
老村长缓步走出房间，对铁柱说：“憨娃子是不是也不见了？”
铁柱这才注意到阿龙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村长紧锁的眉头让他满是沟壑的脸更显得沧桑，他叹了口气说：“带着村民上山吧，那件事儿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了断。”
十年前，阿龙被那条只有他看到过的“龙”仿佛勾走了魂儿，就在别人都不相信他之后，他就只对着天空发呆，他坚信那条龙还会再出现。比起那条龙来说，他更希望向不信他的村民和小伙伴们证明，他不是疯子，也不是说谎的孩子。
又是一个雨夜，阿龙站在院子里痴狂地看着夜空，顾不得雨水打湿了他的身体，任凭父母怎么相劝，他都不为所动。
几个闪电过后，阿龙越发心急，那条龙迟迟不见踪影。
忽然他想到了一点，或许是院子的地势太低，他想起在村子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开阔地，那里是最理想的观测地点。想到这儿，阿龙毫不犹豫地向后山跑去。
这可急坏了阿龙的父母，他们连伞都顾不上拿，紧忙跟在阿龙身后。
阿龙一门心思要跑到那片开阔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父母的呼救声，阿龙犹豫了一下，这才回头看去。
夜晚山路湿滑，又加上雨势太大，阿龙的父母不小心陷入了一个泥潭之中，眼见着身体越陷越深，转眼之间就没过了小腿，这让阿龙心急如焚。他想把父母拉出泥潭。
阿龙的父亲及时制止阿龙，贸然过来只会让阿龙也陷入危险的境地。他让阿龙回到村子里去叫人。
阿龙跌跌撞撞跑回村子里，挨家挨户敲门，希望有人能帮助他救出父母。
所有人都不相信阿龙的话，认为这是阿龙又一个骗局，或者阿龙的病又严重了。
只有老村长考虑了一下跟着阿龙去了后山，等到他们找到那个泥潭的时候，阿龙的父母只有一只手还露在地面上，老村长叫来人把阿龙的父母从泥里挖了出来，但于事无补，阿龙从此成了孤儿。
阿龙没有哭过一声，也没说过一句话，在老村长的帮助下他料理了父母的后事，然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他收拾起行囊离开了洛水村。
这一走，就是十年。
7
雨依旧不断，老村长带着一众村民进了山，湿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冷在心里。
每个人都知道，阿龙这一次回来是要报仇的，报当年见死不救的仇。
远处的几点光亮吸引了村民的视线，在山路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亮起了火光，火焰之下并没有任何燃料，就像是凭空自燃一般，如同路灯一样指引着前来的村民。
铁柱见这火光蹊跷，即使在雨中也能燃烧旺盛，他走近了些，却没有感到丝毫温度。他回头看了看其他人，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试探火苗，手掌在火焰之中来回穿梭，不仅没有被烫伤，甚至连一点热量都感觉不到。
所有人面面相觑，对这异象不免心生怯意。
老村长整理了一下蓑衣，对村民说道：“怕什么？难道被这装神弄鬼的把戏吓得连娃都不要了吗？”说着带着众人沿着这条被火光照亮的路上了山。
一行人在泥泞的山路上又走了半个钟头，老村长摆了摆手，示意村民停下，他自言自语说：“就是这儿了。”
一个村民忍不住大声喊道：“憨娃子，你这狗娘养的，把老子的娃还回来。”
阿龙撑着伞从树丛之中走出来，黑着脸说：“王三叔，你太没礼貌了，你怎么说我都行，但是不能侮辱我娘啊，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当年我爹和我娘就是死在这里。”
那个村民不再说话了，只是瞪着阿龙，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铁柱皱着眉说：“憨娃，你这是做啥？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无论如何娃都是无辜的。”
阿龙似笑非笑地说：“铁柱哥，你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和小朋友们玩得很开心，他们都喜欢我的魔术……”
这时候一个女人在人群中跪了下来，哭着说：“憨娃子，算婶子求你，把我的儿子放了吧，当年那件事我们是不对，你行行好，要打要杀冲婶子来，婶子给你跪下了！”
阿龙把伞扔到一边，任凭雨水淋在他的身上，不知道他脸上是雨还是泪，他红着眼睛说：“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雨夜，我也是这样跪在你们面前，求你们救救我爹和我娘，你们却无动于衷。今天我也要让你们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老村长看着阿龙，始终未发一言。
阿龙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的脸，他突然打了一个响指，就像是在空中拉开了一面虚无的幕布一般，就在当年阿龙父母陷身的泥潭之中，几十个孩子正在泥潭之中挣扎着，越陷越深。
村民的情绪瞬间就失去了控制，正要冲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
阿龙笑着喝止他们，说：“不要过来，否则他们会死得更快！”随着阿龙的手轻轻一挥，泥潭瞬间便吞没了孩子的腰部，好像这泥潭吞噬的速度受到了阿龙的控制一样。
老村长咳嗽了一声，这才说道：“憨娃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阿龙恭敬地说：“大叔，您要说我的都懂，可我不甘心。”
老村长说：“憨娃子，平心而论，那件事我们都有责任，如果你不是魔怔了一样到处说什么龙，也许没有人会质疑你的话，或许就来得及救你的爹娘。”
阿龙哽咽着说：“可我并没有说谎，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您是好人，当年也只有您肯相信我。”
老村长眼中流露出了一丝不忍的神情，说：“当年我相信你，如今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你不是个坏人，大叔相信你不会伤害这些孩子！”
另一个村民激动地说：“要是这狼心狗肺的小子弄死了我的娃，老子就把他千刀万剐！”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怒火都给勾出来了，随声附和说：“对，千刀万剐了憨娃子！”
老村长顿了顿拐杖，说：“你们都糊涂了。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憨娃子爹娘出事之后，我带你们做了什么？”
有些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情，老村长帮着阿龙料理了他爹娘的后事，阿龙就离开了洛水村，而老村长担心那片泥潭会再生出什么事端，当天就带着一些人把泥潭彻底填埋了。
即使雨下得再大，这里也不会再出现那片吞噬生命的泥潭了。
老村长语重心长地说：“憨娃子，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学到了什么本事，能把我们都给迷惑了，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收手吧！”
一时间，所有的执念似乎抽离了阿龙的身体，阿龙瘫坐在了地上，“幻象术”的影响也荡然无存。
村民们发现，指引他们上山的那些火光倏然熄灭，而陷入泥潭的孩子们也只不过是在泥泞的土地上挣扎打滚而已。
8
阿龙的术破了，村民见孩子都安然无恙，也都放了心，但对阿龙的怒火却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村民叫嚷着要打死阿龙，老村长虚弱的制止声也淹没在村民的怒气之中。
阿龙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他释然地对着天空说：“爹、娘，儿子不孝，这就来见你们了。”
突然，一拥而上的村民像是撞在了一面透明的墙上，阿龙虽然近在咫尺，他们却再也近不得一步。
白幻撑着伞缓步走了过来，竹染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白幻一袭白衫，在淤泥之中却丝毫没有被污秽所沾染，在村民眼中，白幻如同仙人临凡一般，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阿龙看到白幻，惊讶地喊道：“幻先生，您怎么来了？”
不等白幻说什么，竹染就抢着说：“还不是你这家伙骗了姑奶奶，害得姑奶奶和这老鬼千里迢迢来追回被你骗走的‘术’！”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民冲白幻吼道：“是不是你在搞鬼？你要是想帮这混蛋，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揍！”
白幻伸出小拇指抠了抠耳朵，有些不耐烦地说：“聒噪！”说着一弹小拇指，刚才说话的村民只有嘴还在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阿龙苦笑着说：“现在这些人都已经知道我当年的感受了，这术您就拿回去吧。可惜的是他们不相信我真的看到了龙。”
白幻看了一眼阿龙，眼中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他伸出两根手指，只见阿龙手腕上的刺青瞬间消散融化，片刻之间又化作洁白的纸条回到了白幻的双指之间。
白幻把术轻轻放回袖口中的暗袋里。
竹染瞪了阿龙一眼，说：“没有跟你要利息真是便宜你了。”
老村长急忙走到白幻跟前，指了指被白幻施了术、无法发出声音的村民，轻声地说：“这位先生，洛水村的人对您失敬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那个无知的人吧。”
白幻笑了笑，说：“老人家请放心，‘禁音术’不会对他有太大的伤害，三个月之后自然就会恢复，只是如果再出言不逊的话，难保不会变成哑巴！”白幻有意无意看了那人一样。
那个村民如同捣蒜一般点头。
村民都找回了自己的孩子，雨也越下越大，他们正要带着孩子回家。
突然白幻轻轻说了一声：“慢。”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等待着白幻下面的话。
白幻说：“诸位难道不想看一看阿龙口中的那条龙吗？”
阿龙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跪倒在白幻身边，语无伦次地说：“先生，真的……真的有办法吗？”
这话若是旁人说，肯定会被大家哂笑，但出自白幻的口中，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力量。
有人忍不住问：“真的有龙？”
白幻说：“是不是真的有龙，你们亲眼看看就知道了！”白幻转身带着竹染和阿龙向山腰处走去。
村民犹豫不决，老村长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你们都说憨娃子是骗子，这次有机会证明他究竟是不是骗子，去看看也无妨！”
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所有村民都到了半山腰的那处空地上。
白幻对阿龙说：“这道‘幻象术’分为‘臆象’和‘忆象’，所谓臆象，它可以用你想象出来的景象去影响别人。但同时也能将你记忆中的某一个画面呈现出来，这就是忆象。”
阿龙懵懂地点了点头。
白幻伸出手指，点在了阿龙的眉心上，说：“想一想当初你见到那条龙时的情景。”
阿龙开始仔细回忆起小时候的那个雨夜。其他村民也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见证那奇异的一幕。
一点光亮在白幻的指尖绽放，光芒越来越亮，片刻之后就照亮了空地上方的天空。
那是闪电出现的一刹那被定格的样子，就像是把一张巨大的照片投放在夜空之中。
阿龙无数次在记忆中反复追寻那个画面，但真切地观察记忆中的片段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他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去观察当年的一幕。
很快人群之中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阿龙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喃喃地说：“怎……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只见那片被闪电照亮的云端，形状如同一只透着威严的龙头，云彩延绵的样子宛若一条巨龙，甚至连龙尾巴的样子都惟妙惟肖，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片酷似龙的乌云。
阿龙难以接受这些年他朝思暮想的龙竟然是他的错觉，他瘫坐在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竹染悄悄压低声音说：“就是现在了……”
村民之中有人落井下石说：“我早就说这个小子是个骗……”
此人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好像地震了一样。
铁柱大喊道：“不好，山洪把大坝冲垮了。”
无情的洪水转瞬之间便吞没了洛水村，站在半山腰上的所有村民看到滔滔奔流的洪水，不免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阿龙把孩子骗上山，所有人就不会从家里出来，如果不是要看一看阿龙口中的那条龙，此刻洛水村的村民或许就已经葬身在洪水之中。
阿龙对洪水视而不见，他的意志几乎崩溃，嘴里一直在重复着：“假的，都是假的，我是个骗子，是个骗子……”
老村长还要再劝说阿龙，这时村民之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不，憨娃子不是骗子，我刚才看到了，云层里确实有条龙！”
村民恍然大悟，一个个都改口说：“对，我也看到了，确实有条龙，憨娃子说的是真的！”
阿龙难以置信地看着村民们，眼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白幻咳嗽了一声，竹染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气嘟嘟地说：“这雨真讨厌，都滴进我的眼睛里了。”
9
雾隐巷，百术斋。
白幻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今天的报纸。
白幻对竹染说：“快看，洛水村的事上报了！”
大致的内容是：“洛水村因为遭受洪灾，得到了政府的专项重建拨款，在此次洪灾之中，洛水村没有一个人遇难，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据说有一个地产开发商在洛水村亲眼见过一条‘五爪金龙’，开放商改变了拆掉洛水村、建设旅游区的方案，而是和洛水村的村民合作，建设一座以龙为主题的度假村。
“有记者采访洛水村的村民，村民说，洛水村确实有龙出现过，他就亲眼见到过，而且那条龙救了所有洛水村的村民。值得一提的是，著名魔术师阿龙将成为洛水村旅游度假区的形象代言人，而第一个发现洛水村有龙的踪迹的人正是阿龙。”
竹染托着下巴，看向橱窗外的雾隐巷，她微笑着说：“我知道，我都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