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那些事,连续一周,岑今做起了噩梦的连续剧。那时候,她还很小,俞秋妍喝醉了酒,坚决否认自己已然结婚生子的事实。她挥手将自己伸过去要求抱抱的小手打掉,缎面半身裙摇曳,高跟鞋跨出大门,她被锁在无人的房间。梦里她哭着喊着敲打那扇如山的大门。接着那座大门渐变成了透明的玻璃门,岑沧来了,岑溪来了,外公外婆来了,还有白歌也来了,她们一个个朝着门里的自己看了一眼,然后都转身离开。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开锁,短暂的停留似乎听不到她的呼喊。手掌拍红了,指甲挠出血,他们来了又走了。
诺大的套房,诺大的软床,一个人醒来,过往与噩梦交织,不寒而栗。
星期六中午,岑今收拾着回家的行李。稀客姜娜娜敲开了岑今的房门。她情绪有些低落,讲起上回大赛没有跳好的事情,孟兰对她很是失望。岑今安静地陪着她,姜娜娜说:“我好像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嘴巴也不会讲好听的话,学习也一般。”
“你还喜欢跳舞吗?”
“我说不上来。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如果真的不想跳,就不跳了。”
姜娜娜扯了一个忧伤的笑,垂头盯着地毯,陷入沉思。
岑今不知道自己的话推动了姜娜娜向孟兰摊牌的心。母女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争吵。姜娜娜被孟兰损得一无是处。有的时候一点芝麻小事会成为万劫不复的引火线,无心之话会成为万念俱灰的开场白。六点多在街上的岑今接了一通电话,下午还在房间里和她说话的姜娜娜,到了晚上人就被送进了医院,靠吊瓶维持着生命。
岑今不敢相信那些安慰的话成了姜娜娜的催命符。负面情绪到达极限,姜娜娜想用年轻的生命来完成对孟兰那些羞辱言辞的报复。楼不是很高,命暂时保下来了,舞蹈生涯结束了。如姜娜娜所愿,用最决绝的方式停止了孟兰的期待,也停止了拥抱生活的美好。她还会长大,却不能亲自去看,去感受了。到头来,苦了还是自己。岑今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睡美人可能永远活着沉睡了。
这件事在岑今的心里造成了九级地震。她突然又想起白歌临走时的话,报应像是真的来了。冷家兄妹也来了,三个人站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上。冷霜白握住岑今的手安慰她,她看着他的手骨分明,猝不及防小时候的他撞进脑海里。
大约七八岁的模样,冷霜白捡了一条流浪狗,他非常非常宠爱那条小花狗,洗澡喂食,一度抱着睡觉。他爸知道了以后,先是说他玩物丧志,后来又听冷霜白说以后要当个饲养员而大发雷霆。岑今再去冷家的时候,那条小花狗被他爸送走了。那天,冷霜白一言不发坐在廊下,魂被抽走了一样,他爸临走前看了一眼儿子,非但没有安慰,还甩下一句“不争气的东西!”眼前这双手温柔地抱过那条小花狗,现在正温柔地握着她。
姜娜娜选择在跨入成年世界的门槛前亲自断翅,而冷霜白早在儿时就被扯断自生的念想。他的人生不会有例外,他的门楣给了他一切的荣光,他也将用毕生的时间去捍卫他的姓氏。不能随他意,不能作他想。
即将成年的他们,未来在何方?走廊里的白炽灯照着人眼花,照得见眼前的路,照不见以后的道。
冷霜白想送她回去,被她挥手拒绝了。一个人浑浑噩噩回到酒店,乘电梯到熟悉的楼层,她坐在套房外会客区的长椅沙发上,距离门房不过几步之遥。她突然不敢回到房间,她怕那些梦就在门后面等着她,每个人似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跟她告别。站在十八岁的入口,好像前方都不是每个人自己所期待的明天。
不,还有一个人。他不一样。
令既尧,他来了。像是之前的每一个周末晚上,他们原本会有愉快的时光。可注定今晚不再寻常。
岑今盯着他的球鞋,眼神一路向上,最后驻足在他脸上。这一刻,岑今读懂了自己的心。他是带来曙光的神明。她承认,她好色。在那个初春,她主动向令既尧踏出的第一步,实际上不仅屈服于他的皮囊,还是因为对未来的绝望。她恐慌,她需要对现实的避而不见,以求心安。岑沧多次要她去读商科回来接班,她一次次地沉默,因为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俞秋妍想让她跟着自己的路子,但她没有往专业发展,一直业余地跳着。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被推着往前走。令既尧是她无望生活里的热望。他的笑,他的梦,他的爱,组成了全部的,美好的既尧。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有喜欢的东西,是个明白人生往哪里走的人。这样的人天然有吸引力。岑今像是情感上的吸血鬼,令既尧像是致命诱惑的血袋。可总有一天,血会被吸干吸尽。
岑今满目凄凉。冷霜白样样精通,却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她和冷霜白是一类人,没救的人。这样的人,注定只有随便的人生。看起来光辉靓丽,其实无趣至极。所以趁她良心还在,“你走吧。”她想看令既尧飞得高,飞得得意又自在。
神明是不能和他们一起下地狱的。
“你说什么?”令既尧蹲下来平视岑今。他不知道岑今一天的经历,只是来的路上眼皮猛跳,就像这山雨欲来的台风天。
“你走吧。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们不会再有秘密了。”
听到这里,傻子都能明白。令既尧不敢相信,她斩断两人的关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卡夫卡曾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希望我这样一本正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会引起你的注意。”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真实,不是欲情故纵,这一下让他慌了神。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我改!”令既尧用尽全力在挽留她。
“没有。”
“我哪里比不上冷霜白?”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这和小白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令既尧急眼了。
岑今不再回答,站起来,话说透了,没必要纠缠下去。令既尧还蹲在地上,他去拉岑今的手腕,珍珠手链似乎预兆了两人的关系,轻轻一拉,自觉断了。大珠小珠落玉盘,柔光里晶莹剔透,走廊里很静,反弹到墙壁上,砸在心上。她盯着滚落在脚边的一颗,心想,是否真的有天注定?
岑今试图甩开令既尧的手,他的手越箍越紧,死死不放。怒火穿喉,压抑按捺,爆发在即,“你睡我,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为了玩弄我?”
“说这些有意义吗?”岑今转过来,令既尧站起来比她高出好多,但在气场上,岑今毫不怯懦,她本身就是这段关系的主宰,只是她忘了这项权利也要令既尧配合才行。
岑今不是顽石一块,之前她的专注力全在俞秋妍若有似无的母爱上,是她让父亲签下离婚协议,可是她妈真的说走就走了。心里全是不甘心。这个三口之家,她是一点留念都没有。孩子总会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才造成这样的局面。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家庭?岑今像是拥有牛角尖里的长期居住权。放不下过往,打不开心结。然后俞秋妍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女儿。自卑感不断堆砌,像藤蔓,在内心攀爬,形成一张天罗地网。她不配作俞秋妍的女儿,她不如白歌。自我毁灭性打击系统时不时重启。
但现在假想敌白歌走了,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秉性是卑劣的。白歌说的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因为泼天富贵,所以散尽千金,她不用珍惜。别人都要对她好,百般迁就。只要有一丁点的不好,她就可以对所有人下脸子。冷霜白做错什么?不过是没有告诉她知道白歌经常到她家去。外公外婆做错什么?不过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冷月青做错什么?不过是吃了难闻的糖。白歌做错什么?不过是没办法有了个新妈。岑沧做错什么?不过是要她多和俞秋妍沟通说话。令既尧做错什么?不过是认识了她岑今。
被宠溺是岑今的日常。好像以她为圆心,才是别人该有的生活。正因为只有俞秋妍对她不那么好,她就放大无数倍,死活揪着这点不放。不晓得,世上他人对自己的好,都不是有义务的。
她不会不记得冬夜里她去上舞蹈课,天色很早就暗了,令既尧陪她走那段几十米昏黄路灯的小道,在楼下便利店里完成作业,提着姜撞奶等她下学,一起走到大路上,再各自回家。她不会不记得夏日里他冒着暑气去给她买鲜榨果汁,为了避免碰到冷霜白,岑今要他在别处等着,等到冷霜白走了他再来,来的时候她又怪他果汁已经氧化了,他二话不说又去再买,来来回回折腾却毫无怨言。
离别要有仪式感,郑重的告别总比没有强。世界上有太多苦难,太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今晚岑今这艘扁舟注定要离开令既尧的岸。她没有那么伟大,只是想要将自己赋予他的苦难都带走。可以践踏别人的尊严,却不能毁了别人的人生。她害怕,怕自责压垮自己。这样的报应,她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