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是被第一道曙光从天际上撕开的。
来了好多人。他们来回走动,身影阻隔了这对恋人的视线。尤里倒在他身上,令既尧拼命偏头去看岑今。他们把尤里从他身上拉起来,然后询问令既尧。女警官半蹲在岑今身旁,岑今垂着手臂,估计还热着的枪就在她手边,女警官缴了枪,判断她是否能听到自己说话。令既尧和岑今的视线交汇在空中,岑今扯了撕裂的嘴角,欣慰地笑了。太好了,劫后余生,他和她都还活着。
时间倒转到三分钟前。就在尤里和令既尧纠缠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岑今突然发现钢琴椅下面用胶布粘着一把袖珍枪。若不是躺下来,否则根本没法发现这种藏在孩童视角下的保命良方。趁着两人打斗根本没注意自己,她艰难地爬过去,用力扯下来。一触即发,尤里栽下去。
景物变化得很快,水晶吊灯一闪而过,富丽堂皇的公寓大堂,救护车内部,眼皮撑不住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令既尧关切的脸。眼周一块淤青,颧骨的位置还充血肿着。岑今很是心疼,没发觉自己右眼流泪了,一滴接着一滴。她的身上实在太疼了,骨架像是被重新折叠又打开。令既尧捧着她脸,为她擦眼泪,一边还说:“是我去的太晚了,都是我的错。”岑今想摇头,脖子根本动不了,只能一个劲掉断线的泪珠。其实她是不想哭的,可不知怎么的,眼泪不听她使唤,跟趵突泉似的。
她一哭,令既尧更苦了。岑今不放心,令既尧的表情明显这事还没完的样子。她不能放任他,微弱地把右手抬起来,轻颤去抓他的手,手心抵着手心,温暖从指尖传到心脏。
安·兰德有句话:“问题不是谁将允许我,而是谁将阻止我。”令既尧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是岑今的意思,他低声承诺,“好。我答应你。”她又昏睡过去,手死死不放。现在,我只顾得上你了。令既尧,别走。别走了。
后来的事情简单明了。警察录了口供,正当防卫,叶明家族的律师进场。撞上叶明家族内斗,尤里倒戈。他们不止对叶明下手,伊万在莫斯科被刺杀,而那位不顾声誉倒贴的伊莲娜当场被割喉,据说场面十分血腥。岑今事后才明白为什么平时一向公事公办面无表情的卡玛西亚在她提交辞呈的时候,说了一句:“离阿芙罗夫家远一点。”这是在提醒她,他们家太复杂,做朋友都要小心一点。岑今倒霉催的,正巧碰上,事发突然,无辜受牵连,幸好那尤里不是蛮横之人,否则岑今也将难逃一死。
出了这么大的事,岑沧和俞秋妍亲自赶来,这边勒令岑今一旦伤养好了必须回国,枪支管控不严在他看来就是法外之地,另一边正好代表岑今接受叶明家的道歉赔偿,处理事故的后续事宜。
家庭病房外,岑沧和俞秋妍刚从房间里和岑今说完话准备离开去酒店,令既尧显然在外守着恭候多时。岑沧来的时候,只在岑今的病床前打过照面。他对小伙子第一印象很深刻,没想到年轻人主动迎上来。这其实不是岑沧第一次见令既尧,在岑今高中住酒店不回家的某一天,他去酒店看岑今,在玻璃电梯里,两人一上一下错开,还是高中生的令既尧让人记忆犹新。身材挺拔,神采奕奕,有干劲,像年轻的自己。
不知道令既尧和她父母说了什么,俞秋妍破天荒在临走前对岑今说:“你要是喜欢,我们没意见。”父母先行回国了。
过了几天,克拉提和阿米拉来机场送别好友,克拉提用现学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给他们送行。岑今紧紧拥抱了他,难兄难弟,否极泰来。
回到国内,岑今还是住回大院,出国多年,她想现在陪陪老人。第三天中午,时差勉强调过来,令既尧在工作间歇请岑今吃个饭,商讨两家人见面的事情。刚回到大院,一个人走回庭院的时候,就看到冷霜白坐在她家的门廊地上。很明显,他没去敲门,是在等她。
伯格曼说,人类存在一种不可测量的无法言表的邪恶。每个人的内心都养着一头巨兽。善恶在滋养它。不是你吞噬它,就是它吞噬你。就看谁更快地长大,变得更凶猛更强壮。冷霜白带着这份内心认识到的邪恶,听到高跟敲击砖面的声响,抬起头看向那个在订婚宴上背叛他的女人。那个女人从小就长着一双聪慧透亮的眼睛,她看穿他灵魂里的束缚与压抑,看出身不由己的自我背叛。他原以为他抓住了她,两个人都投身地狱,谁也不比谁高贵,她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看他了。可是谁承想,她太狡猾,她太难搞,在最后一刻,望风而逃。他的世界落锁了,她却不在笼中。
冷霜白又是如何到了这步田地?不过是最初掉下欲望的井,往上升比往下坠难上许多,于是习惯了往下坠,瞧那井口已然如同登天。
他身形有些不稳地站起来,“今今,”依然叫着热切,太难改口,“你回来了。”
在岑今眼里,今天的冷霜白有一种意兴阑珊的颓唐,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要谈一谈。栾树的果已经密匝匝一片,黄花未落尽,树头已转红,犹如一条黄红相缀的彩带,风过境的时候在上空飘扬,一派都市里的诗情画意。走在这金花红果的行道树下,岑今想起儿时与冷霜白也是这样一同进出,却不知如今他会说些什么。两个人漫步到大院西边,冷霜白忽然止住脚步,盯着墙面看。
“如果我当初阻止你翻墙,如果我当初去机场拦你,是不是你就不会走?会一直呆在我身边?我们是不是还能一直在一起?”
两个假设,三个问题,砸得她措手不及,“小白,”开口有些艰难,岑今心下叹气,“我还是会走的,因为我不爱你。”
岑今不爱他的事实,他不敢承认,但是听当事人这么一讲,亲耳听到心里,还是无法接受。冷霜白转过来,注视岑今,凑近一步,“你可以不爱我,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分开!”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气,她才闻出来,“小白,没有人大白天喝得醉醺醺的!到底怎么了?”
冷霜白沉默,岑今只好搀扶他,先送回家醒醒酒。
令既尧是行动派,晚上立刻约好两家人见面吃饭。当令既尧父母推门进来的时候,岑沧显然激动又惊喜,“老纪?”
这个奇怪的称呼让岑今挑眉看向令既尧,百密必有一疏,很显然令既尧从来没提过,他既不和他爸姓,也不和他妈姓,他是和奶奶姓。席间才知道,他爸纪先生就是岑沧最潦倒的时候入股集团的外资方亚太区总裁。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事情自然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