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个月前,我从法国入境摩纳哥。刚跨进蒙特卡罗大都会酒店的露台,一位走路摇摇欲坠的女士撞到我坐的沙发椅背上,她心疼地摸摸椅背,用法语说了句抱歉。正巧我转过去想问她是否还好,抬眼看我,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竟然一愣,亚裔的面孔在这里并不少见。她瞥见笔记本电脑上的中文,开口第一句居然是:你的眉眼跟我的女儿长得很像。
这下轮到我说不出话。有人说你和我朋友长得像,你和我亲戚长得像,从来没人说我和她女儿长得像。和女儿像,不就是和你吗?被人降了辈分,这表达十分古怪,可能是个华裔。我当即决定微微一笑,掩饰尴尬。
这位女士看我不答话,自顾自拉开对面的椅子,一屁股沉沉地坐下去。
这时候倒是礼貌地问我能否允许她抽一支烟,我为了表示同意,主动向她要了一支抽。
她问我是不是作家,想必是看到我电脑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说算兴趣,写着玩儿。
她接着问都写些什么,我倒也觉得没什么不能说,就是游记,读书笔记,杂论这些。
她倒是很健谈,继续问我是不是在读书。我今年刚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出来散心,回她说是在过间隔年。
她点点头,随之伸长手臂,把我的电脑合上。放在平时,我可能要生气,怎么这么没礼貌,乱动别人东西。
但是那天我没说什么,许是地中海太蓝,又或是知道喝醉的人倾诉欲太强。我任凭她招呼服务生点了杯咖啡,然后她真的开始和我这素昧平生的人讲起了一个让我连地中海都无暇欣赏的故事。
这位女士不是别人,她是那位曾经作天作地后来居然答应政治联姻的文雯。而彼时她已离婚,来摩纳哥也是为了纪念她的旧时好友。那位本该嫁给她前夫的女人。没错,就是本文的女主角,岑今。
她给我看了岑今在耶鲁大学毕业时的照片。虽然那照片是手机拍的相纸,有些模糊,但始终挡不住大美人扑面而来的气息。她手里捧着花,背景是拍照圣地斯德林图书馆。
真实的岑今旁边站着的不是冷霜白的原型,更不是令既尧的原型,是克拉提先生。在文中,克拉提是广末凉子的德国男友。现实里,他是广末凉子的双胞胎哥哥。日德混血,美到惊艳时光。谁也想不到,真实生活中岑今最后嫁的就是克拉提。
真正考上医学院做起医生的是岑今,令既尧当医生的梦想因为现实原因并没有实现。他们两人多年来也并没有重逢。直到某天,值夜班的岑今被临时补位叫到急诊,麻醉师克拉拉告诉她,马上有遭受车祸的人被送过来。推进来的时候,满脸是血,有些毁容。直到后来,宣告死亡的时候,她才认出那张破损的多年未见已然成熟的面容。
更惨烈的是,那天晚上在岑今隔壁的手术室里也有一位年轻男人离开人世,不是别人,正是岑今两岁女儿的父亲,她的先生,克拉提。
令既尧与克拉提绝对想不到上帝让他们这两个与岑今有关的男人是这么见面的:车子碰撞在一起,送进了同一家医院,一堵墙的两边,先后升天。
文雯为了维持她光鲜亮丽的多彩生活,认命般地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冷霜白。婚后一直无所出,冷家并不开明,他们需要下一代的继承人,那个继承人还未出世,就注定也要从政以此守护家族多年的兴旺。因此这段婚姻,只能以黯然失色的离婚告终。冷霜白再次低头另娶,而她在阔别六年之后,又踏上了美利坚的土地。
日潜月升,晚风渐起。眼前的女士经过这么一下午的演说,酒醒了大半。我们用了晚餐,是海鲜饭。向来最讨厌别人讲半截子话,我邀请她到我幸运升级到的套间把剩下的说完。没想到,起头的人爽快地拒绝了我。喝了酒,吹了风,开始头疼。她保证说,明天,明天我一定讲完。然后也不等我请她留下房间号或是联系方式,大步流星离开了。
天晓得我要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再遇到她?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好,才能听完下面的故事。
第二天,用完了送到房间的早餐。我迫不及待到昨天的露台上等她。几个小时后,午后的阳光热辣,我呆不住了,撤回房间换了泳衣,裹着酒店的浴袍,往海滩走。刚出大门,就看到等了一上午的女士顶着晒足了日光浴的皮肤从台阶上来。她看到我,牵起我的手腕,说咱们把故事讲完。我本想狠心拒绝,想想早上也不算被她放了鸽子,本来我们也没约定什么。好奇心使我撤了脚步,跟她走了。
后面的故事很简单。太阳照常升起,生活总要继续。岑今带着女儿从纽约搬到伦敦,不再是医生,仅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
早几年前,她还专门回国参加过文雯和冷霜白的婚礼,那是冷霜白最后一次见他的梦中情人。这么些年,文雯和岑今也没有失和,陆陆续续保持联系。
那位专业从事芭蕾舞的姜娜娜其实并没有这个人,她是我写出来的冷月青的分身。冷月青成了职业舞者,一度跳进柏林芭蕾舞团。她还随演出多次到伦敦看望过岑今和小朋友。
白歌确有其人,她是俞秋妍早年离婚另嫁后的亲生女儿,是岑今同母异父的妹妹。但实际上,白歌比她小几岁,成年后,一度在冷家长孙媳妇的名单上徘徊,可惜冷家最终选择更加势均力敌的文雯。
岑今的公婆,就是广末凉子的父母在岑今结婚前就从美国搬回了日本,而广末凉子找了个法国男友,在大学毕业之后跟着她男友去了法国马赛。
八月放假的时候,广末凉子的父母到法国度假。岑今带着女儿也去了马赛。广末凉子邀请岑今一道公路旅行,爷爷奶奶和女儿留守在当地。同行的除了她男友,还有一位他们的同事,那同事岑今早年在纽约见过,那时候文雯在纽约读书,岑今来纽约找她玩,是文雯带出来的某一任约会对象。地球就是那么小,事情就是那么巧。
四个人一路开得慢,三个半小时进了蒙特卡洛。假期还长,岑今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岁月。花天酒地,绵延悠长。什么都可以浪掷,什么都可以不顾。
广末凉子在地中海泛着幽光的夜晚,不免轻轻叹息,克拉提在这儿该多好。接着,是那句法国人挂在嘴边常说的,这就是生活。
岑今听进去了。她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制造了无数噩梦的夜晚。年少的爱人们一去不复返。她从赌场出去,走在地中海畔,海浪很轻,轻抚满是疮痍的心。想不起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日子就像被风吹动突然翻到了这一页。
年纪在增长。她的恋人们,永远年轻。
凌晨时分,这个城市还没有沉睡。地中海却很困了。岑今也有些撑不住了,她往回走。广末凉子在酒店门口边抽烟边翘首以盼,岑今艰难挤出了笑容,让她不要担心。
她取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广末凉子在旁边絮叨,很多都听不清了,只知道她租了游轮,明天出海。
回到房间的时候,岑今呆坐在床上。这个晚上,她想到更多的不是她的先生,而是令既尧。匆忙一别,死生再见。走到外间,从包里掏出手机,回到床上,靠在床头,拨了一通越洋电话。
傍晚天边挂着火烧云。文雯正准备从车库发车,来了电话,灭了引擎。她听到岑今略显憔悴的声音,她问岑今你醉了吗?那边答她,醉了,不是醉酒,是醉烟。好久没抽了。一下抽起来,劲大上头。
文雯在这边笑着,问起她女儿。然后又讲了些有的没的。两人扯东扯西,像刚下学的高中女生。岑今像是想到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她问高中时候你很喜欢令既尧吧。文雯大大方方说是。她又问,那为什么后来你没和他在一起。文雯说,暗恋哪有好结局。然后又觉得这么说不妥,好像暗示到了令既尧的英年早逝。
岑今说不出应答的话。隔了很久,她又絮絮叨叨讲起蒙特卡洛的赌场,讲起来明年可能再来一趟看一场五月的拉力赛,还有广末凉子安排明天乘游轮出海。文雯静静听着。朋友间永远有分享不完的事,无论年纪。
像是为最后的表演安排的演习,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梦里,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惊醒后,文雯发现是半夜响动的手机铃声。岑今一行在还未进入法国的回程途中,就遭遇了摩纳哥王妃的结局。只是他们没有掉入悬崖,遗憾的是现场只剩车骨架,无人生还。
人生是荒诞的培养皿。岑今的一生终结了,像她的情人们那样,热烈而短暂。
同昨天那样一起用了晚饭,随后我们从餐厅挪到露台上。天际线旁,最后一点晚霞也无影无踪了。文雯仰面,秀发拂风。她说,地中海上吹来的风会带来她的味道。这个故事到此结束,就像岑今的人生那般仓促。而我和文雯,茫茫人海,不复相见。
后来,我回到国内焦头烂额地找工作。文雯想必也回到了她的舒适圈。时间机械般飞逝,不留余地。要不是两周前春节时发生的事,年纪轻轻不记事的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说到底只是旅途上听来的消遣谈资,在我的生活里,起点涟漪,很快会被掀起的其他大浪盖过去。
大年初一,我爸老早敲门叫我起床,说是今天表弟一家会打视频来拜年,叫我早点起来梳洗打扮,不要成天一副鬼样子。我还在赖床,可烦扰人清梦这件事。
两边视频接起来的时候,虚情假意一番。然后我单独和表弟聊几句,突然他身后跳出个美国男孩。直接对着我来了句:长得真像我前女友。
这句话犹如晴空霹雳。古怪又熟悉。我鬼使神差地接着问了一句:眼见为实,拿照片看看。
那美国佬也大方,拨弄手机,表弟自觉腾了地方一边呆着。反转屏幕,对着镜头。我有点羞愧难当,明明前女友长得如花似玉的。鄙人配不上。
等等。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男孩自来熟,又多说了两句。天才少女,上了耶鲁,把我甩了。余情未了的痴情模样。
关了视频,脑子里还在搜索,从午饭到晚饭,心不在焉。忽然,一念之明灭,如烟花当空爆裂。是摩纳哥那位的女儿!
回忆排山倒海:分别前,她给我展示了她与女儿的照片。噢,不。准确地说,是岑今的女儿,她的养女。
文雯去法国参加了葬礼。小朋友拉着她的裤腿,不让她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先后丧失一对儿女还有岑今,实在是无暇顾及孙女,本想着将孩子交给外公外婆,但亲家也有相当的年事加上家庭情况特殊,终究难以放心。文雯是看着孩子长大的,实在不忍,主动请缨收养了她。回到美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最终正式成为监护人。
许是触景生情,异国他乡,孤寂难熬。遂不惜口舌,用母语说予我这个陌生人听。
我记得她后来说,当年是她引发的小误会,才致使他们两人分开。将来你如果能将岑今的故事记录下来,请一定善待,给她和令既尧一个美好结局,让他们在天堂重新相爱团聚。
她走以后,我站起来,一个人点了杯鸡尾酒,靠在围栏上。
圆月当空,千家灯火,隔海相望。她的情郎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亦有去无回,埋骨他乡。人间之生离死别,天国之无死无生。是否庆幸,先死的总比后死的要好过那么一点。活人的惦念,明知遥遥无期,终是无涯无尽。
原谅我浅薄平庸的文学造诣,花了好久,费了心力,才把记忆里仅剩的存货提取出来。列出大纲,打下草稿,更新年代,添补细节。遵照心愿,给一个皆大欢喜。
待停笔,殊不知:尧年皆是梦,梦醒最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