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月,严世蕃被处斩。随后朝堂上爆发了对严嵩党羽的又一次清算高潮,以胡宗宪和鄢懋卿为首的多位高级官员被入狱问罪,戚继光也被牵连其中。
胡宗宪自不必说,两年前已经有过牵扯,最后才涉险过关。而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和戚继光并没有直接关系,真正牵连他的是一位卑职小的刑部郎中,戚继光的大舅哥王霆君。
我们前文说讲过,王霆君投靠时任刑部侍郎的鄢懋卿,想攀附严嵩,后来也积极主动地帮严嵩和严世藩做过一些事。他行事不懂遮掩,搞得人尽皆知,可实际上他职位太小,能力又一般,并未入了严嵩的眼,也没有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说实话是有点怨。
鄢懋卿被抓后,很快就追查到了王霆君,把他列为严党逮捕问罪。他是戚继光大舅哥的身份也很快被言官们注意,于是针对戚继光的第二次弹劾又来了。
这次言官们除了弹劾他和胡宗宪沆瀣一气,行贿受贿、虚报军功、贪污军饷外,还加了一条与严党牵连甚密,难脱干系。
由于戚继光有平定东南倭乱的大功,朝廷在处理他的时候还是非常慎重,并没有直接定罪,而是让戚继光第二次闭门自省,等候处理。
这时就看出戚继光平时的人缘了,他与文官集团的密切关系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先后有国子监司业张居正、福建巡抚谭纶等多人为他上奏疏辩解,但御史言官却死死咬住王霆君一事大做文章,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这些专业整人的言官,这让嘉靖态度暧昧、摇摆不定。
关键时刻,张居正给戚继光去了一封密信,信中要他尽快解决和王霆君的关系,不给言官与口实,实际就是要他休妻。
戚继光看了信默然不语,王月娇虽然有点凶蛮任性,但并无大错,又心地善良,对他一片真情,让他为了前程休妻,他扪心自问做不到。他长叹一声把信投入火盆焚毁,此时下人禀报谭纶来访,他急忙去前厅迎接。
谭纶是为了广东倭乱再起的事来找他的。广东原来就有倭寇的窜扰,但不算严重,俞大猷招降吴平后,广东倭患也暂时平息。
但吴平只是迫于无奈才选择投降,并非出自真心。知道戚继光被停职后,他觉得机会来了,秘密召集了海盗近万人,建造大船百艘,做好准备后公然反叛,还和倭寇勾连,在广东潮州、惠州多地劫掠,当地百姓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俞大猷得到消息后,引兵二万平叛,在潮州击败敌军,吴平只好率部退回南澳岛。俞大猷围攻南澳岛多日,但吴平凭借石堡水寨,负隅顽抗,多次击败明军的进攻,两军陷入僵持。
谭纶把情况告诉戚继光后,戚继光连连摇头道:“南澳岛礁石林立,易守难攻,志辅急切之间很难得手,恐怕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谭纶叹气道:“只怕朝廷不会给志辅这么长时间,他当初不听你的话执意招降吴平,如今吴平复反,已经有官员弹劾他纵寇殃民了。如今广东水师战力太弱,志辅在南澳岛进退维谷,急需你率兵合力围剿啊!”
戚继光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和他一起剿灭吴平,可如今我闭门自省,如何领兵?”谭纶和张居正的意见一致,他清楚戚继光对王月娇的感情,便劝说戚继光道:“元敬,现在情况危急,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必须立下决断,撇清和王霆君的关系,月娇会理解你的难处。”
戚继光低头不语,半晌才答道:“子理兄,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月娇与我同甘共苦、筚路蓝缕,我不忍做此不义之举。忠奸自有人辩,善恶自有人知,我相信陛下会明断是非。”谭纶见戚继光心意已定,只好叹着气离开。
王月娇听说谭纶来访,也来前厅相见,恰在门外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她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听到谭纶要走,才急忙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心乱如麻,十几年来,她和大哥王霆君只在几年前父亲的葬礼上见过一面,知道他在刑部任职,其他情况并不了解,听到谭纶的话,她才知道大哥闯下大祸,殃及自己的夫君。究竟怎么做才能帮到夫君,她不断思考权衡,心中如翻江倒海。
晚上王月娇独自在房中,手中拿着自己写好的和离书,脑海中却不断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情景,第一次见面的羞涩,迎亲途中的英勇表现,婚礼当晚的春宵时刻以及他请自己阅兵时的惊慌失措,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从第一眼看到他,自己就已经将一颗芳心暗寄,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哪怕是送出自己的性命。谭纶说得对,如今他因她的长兄受到连累,自己必须要早下决心去帮助他,想到这里她将杨青青叫入房中,对她道:“青青,如今将军有难,我只有与他和离才能助他脱困,我走之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
杨青青听了一惊,急忙道:“夫人,我是你的贴身丫鬟,怎么能离开您!”王月娇拉着她的手:“别傻了,你为将军苦守这么多年,我也该对你有个交代,何况还有三个孩子要你照料,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正在此时,戚继光走入房中,杨青青匆忙向他见个礼,逃也似地走了。
戚继光觉得奇怪,对王月娇道:“青青这丫头怎么了,慌里慌张的。”王月娇嫣然一笑道:“她一见你就这样,你说是怎么了。”戚继光心虚道:“夫人,哪有这回事,你可不能乱说。”
王月娇收敛笑容正色道:“夫君,我今天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戚继光急忙道:“夫人请讲。”她拿出和离书递给他:“我们和离吧!”他一下把身体坐直,疑惑地问道:“夫人,你这是何意?”王月娇反问道:“七出之条,我又无子又善嫉,你难道不该休了我?”戚继光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夫人,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就别胡闹了。”
不管王月娇怎么说,戚继光坚决不同意。她见此情景只好正色道:“戚继光你听好了,现在不是你休我,而是我休你。”戚继光觉得好笑,问道:“那又是为何,难道男子也有七出之条?”王月娇佯怒道:“你好色多欲,瞒着我私蓄妾侍。”戚继光解释道:“你后来不是同意了吗?”王月娇怒道:“那是我没办法,私蓄妾侍也就算了,竟然还以正妻规制为她下葬,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戚继光也有点生气了,质问道:“你忘了灵毓是怎么死的?”“不就是为你们戚家延续香火吗,那又怎样,这难道不是妾侍该做的吗?”戚继光不乐意了:“你别忘了,灵毓把安国都交给你抚养了。”王月娇越说越气:“妾侍之子交给正妻抚养不是常理吗,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这句话激怒了戚继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你今天才发现吗,那还不赶快和离。”戚继光一怒之下道:“好好好,如你所愿。”说罢在和离书上签了字,摔门而出,只留下已经哭得如同泪人一样的王月娇。
戚继光回到书房休息,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越想越不对劲,王月娇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突然想到:莫不是月娇知道了朝中的事,为了帮自己才主动要求和离,想到这里,他更加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到王月娇房中,看到她正在安排下人收拾东西,竟然准备搬走了。戚继光急忙把下人遣退,问道:“夫人,你是不是知道大哥的事了?”王月娇道:“你别问了,我会尽快搬回娘家。”戚继光一听就全明白了,他抱住王月娇道:“夫人,你万不可如此,我戚继光行事堂堂正正,如果要靠休妻才能保住官位,这个官我不做也罢。”王月娇听了泪如泉涌,但还是坚定地说:“夫君,这个官你要做,戚家世代将门,保卫国家守护百姓,你义不容辞,不用再劝了,我意已决。”戚继光被深深感动了,他只是抱着王月娇不肯撒手,嘴里喃喃道:“等此事了结,我一定把你接回来。”
王月娇又说道:“青青对你一往情深,苦苦守候你二十年,我走之前要做主把她纳为你的妾侍。”戚继光摇头道:“我对青青并无此意,何况我现在这种境况,何必连累她呢。”王月娇劝道:“就算不为了你,也要为三个孩子考虑啊,灵毓走了之后,一直是青青和我照料他们,孩子们对青青很有感情,都管她叫青姨,只有把孩子交给她,我才能放心离开。”戚继光本就对杨青青心有愧疚,又想到三个幼子,只能无奈答应了。
第二天,在王月娇的主持下,杨青青正式嫁入戚家。特殊时期仪式从简,只邀请了谭纶等几个至交好友参加。杨青青苦苦守候戚继光二十年,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到如今徐娘半老,终于如愿以偿,也算是苦尽甘来。谭纶知道王月娇的行为后,心中暗赞她是女中大丈夫,非常人能及。
几日后,王月娇离开福州返回南溪,戚继光一直送到城外,并安排常云龙带数名亲卫护送,随行有几辆大车,装满了她当初带来的嫁妆,还有家中大量金银细软。王月娇本来不想拿,但戚继光深知虽然是和离,在别人看来她和被休没什么区别,回到娘家恐怕日子艰难,所以坚持让她带着,身边多点钱,在家里的日子总好过点。两人洒泪分别,戚继光反复叮嘱道:“切记在娘家一定要戒急用忍,等事情一了我就会把你接回来。”
很快有关戚继光把妻子贴身丫鬟纳为妾侍,激怒王氏,双方和离的消息就传遍了福州。当这个消息传到京城时,张居正等保护戚继光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戚继光既然已经和王氏和离,那他和王霆君就没什么关系,言官们也不好再做文章。
不久之后,胡宗宪因在狱中找不到机会为自己申辩,无法忍受冤屈,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后,自杀身亡,时年五十四岁。胡宗宪自杀后,嘉靖于心不忍,便不再追究他的罪行。这样戚继光所受的牵连就都不存在了。
而此时俞大猷在南澳岛进攻不利,因天气等原因只能先撤兵,这引起朝廷不满,免去他的职务,让他军前带罪。广东急需一员大将领兵剿寇,于是很快朝廷下诏让戚继光带兵入粤平乱,戚继光终于涉险过了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