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院内。
牡丹院之所以唤作牡丹院，便是因为这院内牡丹繁多，院中房间也以花色软饰契合，房外的走廊上挂满颜色各异的花灯。即使是白天看来，也姹紫嫣红，分外艳丽。
厢房内，一件透明白纱底勾粉黛花绣长裙被服帖地挂在衣架上，晶白色的布材打底，更现实出裙上花样的美艳。罗蓝仔细地抚摸着袖口密实的仿枝叶缝线，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张裁缝，这裙子做得真是美！”罗蓝开心地笑起来，旁边的侍女也微笑着点头。
“秀青，这根簪子赏你了。”罗蓝将头上一支白玉簪子拔下，递给在一旁恭候的侍女。
被唤作秀青的侍女喜笑颜开，连忙双手接过簪子，甜声道：“谢小姐赏赐。”
“对了，我吩咐你做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小姐，都准备好了，小姐不必担心。而且，这衣服的材质在缝制时特地加入了荧光绣线，夜晚中能发出淡青色荧光呢！”
“啊？有如此神奇？”罗蓝再次抚了抚衣袖，“那快，快给我穿上。”
侍女应了一声，为罗蓝脱下身上本穿着的艳粉色衣裙，她手中边动作着，边解释道：“这裙子还有名字，叫做百花唤蝶裙，裙口和领口的剪裁都和别的裙子不一样呢。”秀青把裙子从衣架上摘下，让罗蓝先从袖口穿入，“这可是罗大人花了大价钱拍卖来的。”
“还是我爹疼我。”
“罗大人对小姐的疼爱可是有目共睹的。小姐你是嫡长女，不疼你疼谁呢？”
“那是！”罗蓝骄傲地应了一声，谈话间，服装已经整理完毕，秀青将罗蓝带到铜镜面前。镜中女子身段匀称，一袭百花唤蝶裙飘逸灵动，衬得女子的脸色更红润几分。
罗蓝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新奇地摆动了一下双臂，随着双臂的动作，衣袖也跟着摆动起来，真有几分“唤蝶”的味道。
“祁太子的行程都打探好了吧。”
“好了。”秀青点点头。
罗蓝望向窗外，落日西斜，天际已是青蓝色，正是寻常人用完晚膳的时间点，为了今天，她特意没有吃晚膳。
“现在就走吧！”罗蓝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精心打理的发髻，“记得带上东西。”
她风风火火地半走半跑出了牡丹院，三五个下人拿上东西在后面紧跟着。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一行人终于走到了一处石桥上。
拱桥布置简单，只在桥中央有一座椅，除此以外并无其它。但坐于座椅上时，面朝河流，河旁假山流水，草木茂密，风景却是很美。
罗蓝径直坐下，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一旁的下人将白玉琵琶递给她，她接过琵琶，摆好了姿势，又问一句：“我这姿态好看么？”
“好看好看！”秀青应和着，理了理罗蓝的裙摆，正在这时，一个婢女急匆匆地跑过来，轻声道：“太子就快到了！”
“快快快，你们都下去。”罗蓝连忙推开下人，下人纷纷跑开，其中有两个手中拿着木桶的，一左一右藏进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罗蓝正襟危坐，一抚琵琶弦，一声脆响便划开了本沉寂的夜色。她手指柔婉地拨动着，乐曲起调幽美，婉转秀气。
本只是路过的祁良逸，突然听到身侧有隐约的琵琶声，便停下了脚步。他并不需深想就能明白大约是何事，只是弹奏之人既要吸引他闻声而入，那他不妨恭敬不如从命，去听上一曲，权当消遣。
只是不知道那想引他之人究竟为谁。不知为何，他内心竟隐隐升起期待之意。他利落地一收折扇，循着声音向前走去。
藏在草地中的两个婢女远远看见太子正在往这走，便掀开了原本盖着木桶的麻布，木桶内陡然亮起来，青绿的荧光在桶中闪动着。她们将木桶打开，上百只萤火虫从桶口涌出，仿佛星河从中初升一般。
百只萤火虫飘摇地在空中飞动着，没过几秒，就仿佛闻到了什么味道，缓缓向桥上飞去。罗蓝见萤火虫已被放出，就知太子已然接近，她微微一笑，她来之前擦了秀青给她的香膏，秀青说这香味能吸引萤火，果真不假。
在清脆欣荣的琵琶声中，罗蓝仔细地谛听着，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便更加卖力地弹奏起来。
“这一曲《阳春白雪》，春意倒是十分盎然。”一声磁性的嗓音响起，琵琶声骤然停止。罗蓝抬头望向来人，深色衣袍，翠玉发簪，夜色下，他身形笔挺，五官深邃。萤火闪烁的辉光照得他脸庞也忽明忽暗，更添几分神秘。
“祁……太……太子殿下！”罗蓝故作慌张地匆忙站起来，欠身道，“小女子只是随便弹弹当消遣，祁太子谬赞了。”
“美人，莫要谦虚了。坐吧。”良逸坐在她身侧，神色中掠过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玩味的笑容掩盖过去，“既然已经起手，美人便弹完吧。”
罗蓝看向身侧俊朗不凡的太子，只觉得心跳加速，虽说之前就见过几面，但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坐得离她这么近，既然这样，说明太子对她也并不是无意。她歪头娇俏一笑，甜甜地应了声：”是！”
夜色渐沉，萤火的光辉在两人身侧闪动着，女子身上的百花唤蝶裙，更是泛出隐隐的光芒。此情此景，仿佛天宫一般梦幻美好。
远处的柳如烟望着桥上神仙眷侣一般的两人，感叹道：“罗蓝这一袭衣袍，真是像天上飞仙啊。”
她和宋飞鸢饭后悄悄在府内散步，恰巧经过此处时却听见琵琶声起。柳如烟拉着宋飞鸢兴冲冲地闻声而来，于是便看见了这宛若画卷的一幕。
宋飞鸢靠过来，站在柳如烟身侧，两人都望向桥上的男女。几秒后，宋飞鸢赞同地点了点头：“罗蓝这样打扮，比她平时穿艳丽花裙好看不少。”
“她生得俏丽美丽，倒是很配这样的着装。如若我是君王，怕是已经……”
“如若你是君王，你还敢有其它嫔妃？”宋飞鸢打趣地重重敲了敲柳如烟的额头，直到柳如烟吃痛地说“不敢不敢”才停手。
“既然来了，就看会戏再走吧。这几年良国内，我倒是再没见过流萤了。”柳如烟拉着宋飞鸢到一处假山的后面，将怀中的果子掏出一颗递给她，接着席地而坐。
草地上草芽只冒尖角，繁密绵软，并不扎人。两人一齐坐于草地之上，背靠假山，倒是惬意。
“哪来的果子？”宋飞鸢边问道边咬了一口，面色陡然扭曲起来，“好酸！”
“小袭摘的……”柳如烟吃了一口自己手中的果子，“我的不酸，你尝尝？”她将淡青色的果子递到宋飞鸢面前，宋飞鸢便径直咬了一口，接着，整个眉目都变了形。
“你骗我！你的比我的更酸！”宋飞鸢含糊不清地说道，只感到牙龈被酸得阵阵收缩。
“哈哈哈哈。”柳如烟狡黠地笑起来，故作无辜道：“没有啊，明明很甜啊，是你耐不了酸！”
“就你耐得了！”宋飞鸢嘀咕着掐了一下柳如烟的大腿，“酸死你算了。”
“这不能怪我。”柳如烟又咬一口，“要怪怪小袭。”
“哈哈，”宋飞鸢爽朗地笑起来，“此情此景，倒是让我记起小时候……”
柳如烟看向宋飞鸢，她抬头望着夜空，眼眸半闭着。香膏的香气逐渐，萤火虫没了香味，不知该去往何处，渐渐分散开来。有几只仿佛迷了路一般，在她头顶的夜空下缓慢地盘旋。
柳如烟没有说话，此时的一时平静，是多少血泪换来的，她们都明白。琵琶声音渐入高潮，弦音如泉水般流畅婉转，又如鹅毛大雪般丰盈，铺天盖地地填满这月色。乐曲、风声交织在一起，和低低的流水声琴瑟和鸣，倒是很让人心情平静。
“如烟，你有听过腐草化萤的故事吗？”宋飞鸢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有一丝悲凉。
“没有，”柳如烟又咬一口，“我只听过囊萤夜读。”她眨了眨眼睛，知道宋飞鸢此时内心在回忆着什么，又说道：”囊萤夜读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飞鸢，你说你之前在六王府教书，你是先生，你说？”
“车胤囊萤夜读，刻苦勤奋。当初我对她说：‘即是寒门子弟，都能勤勉好学，何况大家之女呢？’结果，孟茗却反问我：‘飞鸢姐姐，那些寒门子弟，刻苦一生，是不是也难以得到我出生便有的这锦衣玉食？’”
“你怎么回她的？”
宋飞鸢低头，轻笑了一下，随后又无奈地摇摇头：”我说：‘茗茗，连锦衣玉食这个成语都会用了，进步很大啊。’”
“她没再追问你？”
“她知道答案，并不需要我去肯定。”
“孟茗倒是透彻得很，和郭夫人的确天壤之别。她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孩子？”
“孟茗不是她的生女。”宋飞鸢摇摇头，“虽然郭婷一直在外把她当生女看待，其实她并无亲生子女。”
“没想到这小小六王府，竟然还有故事？”
“唉。孟茗的生母，在江南霖洲生下她之后数余天便患病离世了，一个多月后六王才道霖洲接回孟茗。”
“难怪少年早熟，这孩子将来怕是成大事者，不过……”
“有人来了！”两人聊得投机，却未发现琵琶声竟早已停止了，宋飞鸢内力深厚，首先察觉出有人逼近的气息，她紧握住腰间佩剑，立即站起身，向来人方向看去。
来人背着手，还是一贯笔挺的站姿。只是夜色把他的深色衣袍隐去了几分。
“太子殿下。”宋飞鸢恭敬地一欠身，向后退了一步。
“嗯。”祁良逸点了点头，走向假山后面。柳如烟正坐在草地上，背靠假山，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果子，看着悠闲得很。
“噢，太子殿下啊。”柳如烟抬头，看见了良逸的脸庞，便往一侧挪了挪。
良逸静默了几秒，看了看柳如烟，又看了看空地。嘴角微微上扬，也不多拘束，顺势坐了下来。他们两人身影一红一蓝，双双靠在假山上。夜色醉人，朦胧的月色下，两人的防备仿佛都卸下了几分。宋飞鸢走了几步到了假山的另一侧，握着佩剑站定。
刚刚倒是险极，如若她没能快速发现良逸已然逼近，她们俩的关系怕是要被发现了，不过还好，良逸并未察觉什么异样，仍觉得她们仅普通主仆。她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
柳如烟倒是没什么所谓，她十分轻松地递给良逸一个果子，“我侍卫刚摘的。”
良逸转了过来，他的面庞半明半暗，夜色下，一半像两袖清风的上神，另一半又像邪恶至极的鬼魅。他微笑了一下，接过果子，不假思索地咬了一口。
“你不怕有毒？”柳如烟笑了笑，问道。
“将军不是用毒之人。”良逸回道。
“那还真是让太子殿下失望了。”柳如烟一耸肩，当时与尹千一战，她便将毒散入空中，才制住了他。良逸说她不是用毒之人，倒是说错了。“罗姑娘呢？”她岔开话题。
“已经走了。”良逸咬一口果子，不出所料，酸得瘆人。
“哦？太子不和罗姑娘一同离去吗？”
“离去做何？”
“这单单一首《阳春白雪》，就够祁太子听了么？太子殿下难道不想再与罗姑娘交流片刻？”
“本宫倒是更想与柳将军交流交流，”祁太子转过头，漆黑的双眸直视着柳如烟，“将军为何会在此？”
“饭后散步，有琵琶声，便过来了。”
“哦？将军所言是真？”
“太子殿下，何必如此呢。”柳如烟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你既已知道我内力全无，便明白我不可能跟踪你的。太子内力如此深厚，我刚一来时，太子怕就已经发现了吧……”柳如烟突然一怔，惊讶地眨了眨双眼，“难道说是我打扰了祁太子的雅兴？啊……真是罪过。”
良逸低头笑了起来，柳如烟跟踪他，的确不可能。就算她真有心打探他的虚实，也不会拖着毫无内力的身体亲自上场。他无非是想借此事调侃一下她罢了。
“你觉得罗姑娘这一曲如何？”他问道。
“形神兼备，音音珠玑。再与这漫天萤火一融合，属实妙极。”
“将军这是觉得曲子弹得好？”
“不错。”
“呵呵，”他抬头，萤火的光辉缓慢地煽动着，照耀进他的眼睛里，忽明忽暗。仿佛北极星坠入深潭，神秘而黑暗。“要说这乐曲，本宫曾听过一人的古琴，弹得更为妙极。虽是陈年旧事，但当日之音，却久久弥荡在本宫心中，挥之不去。”
“哦？是何人的琴声，能让太子如此赞赏？”柳如烟歪过头，十分配合地接话道。
良逸低头，无奈地摇了摇，紧接着薄而锐利的双唇微微上扬，“当时所隔甚远，本宫并未清楚地看见那人的样貌，只记得一头如瀑黑发，身着白衣。那人手指纤细，弹起古琴时，指尖力道却不收分毫，她当日弹了一首《渔舟唱晚》，惹得满堂喝彩……”
柳如烟双眼骤然睁大，迅速抽出手中袖箭，正要扎向身侧，却被良逸抢先一步，他用力扼住她的手腕，指尖推力，她的手便失去了力气，袖箭掉落草地，泥土松软，竟无半分声响。
“那一首《渔舟唱晚》，真是余音绕梁，就连卫帝也不禁鼓掌喝彩……”他制住她的另一只手，让她靠在假山上，动弹不得。
他看着她不知何时已布满狠厉的双目，手腕处的压力让她的双颊填上绯红的色泽。他话还未说完，她便暗中拿出了袖箭预要夺他性命，可见其心之阴狠，非同一般。
他缓缓凑到她耳边，夜色下，他低沉的嗓音宛若夺命的无常：“你说是吗？
——倾，云，郡，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