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放假了吧?”
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谭万朋洪亮的声音,伴随着嘈杂的哄闹声,显然是刚刚下工。谭古眉头皱了皱,默不作声的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谭万朋听不听得到。
“我给你打钱了,你饿了就点外卖就是,爸爸还要过几个月才能回去。”可能是因为工地上实在混乱不堪,谭万朋的声音喊的更大了些。
“嗯。”
“要是电路坏了啥的,找你隔壁张叔叔,”谭万朋还在喋喋不休着:“别忘了跟人家说谢谢啊!”
“嗯。”
“想爸爸了没啊?”谭万朋突然问,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延续。
“……想了。”
“诶,好儿子,那你先忙吧,想爸爸了给爸爸打电话啊。”
嘟————
挂断了电话,谭古随手把手机揣到兜里,继续抬腿向家里走去。他低着头,背着书包,书包后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粉色毛绒公仔,那是妹妹送给他的。
穿过路边两排老旧的路灯,前面一拐弯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区了,将近傍晚时的路灯是这条路上最可怕的东西,因为在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光,只有长长的一条影子。
“没事的妹妹,不怕不怕,”谭古直直的往前走着,太阳已经被山尖吞掉了一半,把他的影子拉出好大一块,他看着几个月没有回来过的小区,只觉得有一点陌生:“马上就要到家啦,也不知道家里落了多少灰,今晚可有咱俩忙的了。”
走过斑驳的小区门口,几辆锈迹斑斑的报废小汽车停在绿化林边,正对面的单元门口站着几个正在交谈的邻居,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一转头,刚好看到了他:“哟,谭古回来了呀,在学校挺累的吧?你看看都瘦啦。”
“张叔叔好。”谭古勉为其难的笑了笑,脚步放慢了些,却还是非常坚决的向单元门走去。
这个人叫张通风,是他家多少年的老邻居,据说从小和谭万朋一起长大,当年也是为祸一方的意气少年,两人关系极好,形影不离,甚至都连买房都买在了一起,做了隔壁邻居。
但是后来,据说是张通风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再和谭万朋一起出去做工,而是自己做了些什么别的活计。赚不赚钱不知道,但是看起来养活他老光棍自己一个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点从他这两年日渐发福的身子上就能看出一二。
“那个谭古啊,今晚叔叔有事,明早才能回去,明天,”张通风腆着肚子,满脸堆着笑:“明天叔带你出去吃饭……”
“谢谢张叔叔,不用了。”谭古已经走到了一层楼梯,一面拐过弯去一面挥了挥手,没有再细听张通风说了什么。
张通风一直独居,无妻无子,按理说岁数也算不小的人了,却不知怎的,对娶妻生子这等事并不热衷,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一直将谭古视为己出,对他百般照顾。谭古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才不想和别人打交道呢,他只要有妹妹就好。
回到久违的屋子里,出奇的,屋子里竟然格外的明净,空气中隐约似乎充斥着淡淡的奶香味,那是有生机的味道。
进到房间,里面的东西依然井井有条的摆放在那里,一个紫色的水晶球放在床头的写字桌上,桌上还有一本日记,他随手打开翻上一翻,里面全都是他和妹妹的日常,没有别人,因为从他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别人。
“嗯?饿啦?”谭古宠溺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日记本,整整齐齐的摆放回桌子上:“想吃什么?”
其实他如果认真的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是那种眼目之间流转着温暖的笑,像是恋人久别重逢时依偎的身影。但是,这样温暖而柔和的笑,世界上是绝没有人曾见过的。
点过了外卖之后,气氛陡然有些冷清,妹妹在饿的时候,一般是不怎么说话的,所以干净的房间此刻分外安静,闭上眼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谭古闭上了眼睛,他快要睡着了。
恍惚间,他听到有什么哒哒的清脆声,那声音很小,但是在这安静的时空里却有着一种势不可挡的穿透力。它缓慢,清晰,节奏分明,而且……越来越近。
咚咚咚——
经典的敲门声代替了那个哒哒的声音,这让谭古知道,有什么人站到了他的门外,可是,有什么人呢?
最终,他以外卖员的身份定义了那个人的身份,然后他走过去开门,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说他只是想要体验一下和一个陌生人说话的感觉,总之最后他来到了门前,缓缓的把门打开,这扇门很安静,没有那种活页之间摩擦的声音,门外也很安静,和这扇门以及门内的世界一样安静。
门外没有外卖,或者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这让他感觉很失望,这份失望一直持续到他拿到了他的外卖才终于结束,因为他又可以和妹妹说话。不管是在这个安静无声的世界,还是在某个人声鼎沸的世界,妹妹都是他的所有,他这样想着。
入夜,安静的世界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什么声音撕破了一个口子,房子的隔音效果一直很好,所以一直都很安静,今晚例外。
谭古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耳边是模糊不清的什么声音。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什么都没发现,这个声音真的太小了,小到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听不清,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追着自己尾巴的狗,无论怎么样都追不到。
困意袭来,温暖的房间包裹着他又一次睡着了。这次他睡的很不安稳,他梦到自己在幽暗的森林里拼命奔跑,身后是什么可怕而未知的东西在追逐着他,黑暗中有野鬼啼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妹妹不见了,她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没有像以前那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这很恐怖,比万米高空上坠毁的飞机还要恐怖,这份恐怖使得他立刻醒了过来。
咚——
沉重的撞击声突兀的出现在他右手的墙边,他把手放到墙上细细的感受着,努力想要捕捉一丝剩余的震动。但很可惜,什么都没有,那沉重的撞击声也未曾再有,这让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的感觉。
张叔叔说过今晚不会回来,可是隔壁,分明是他的家啊,难道有小偷潜入进去了吗?
这里只是一个老旧的平民小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维修过,所以安保设施之类的都很是差劲,加上这里只是二楼,身手灵活一些的小偷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攀爬而上。
张通风常年单身,所以只要能够确定他今晚不会回来,到他家来偷东西就是十拿九稳的安全买卖,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能解释的通。
谭古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丝兴奋与胆怯,这两种感知各自占据了他一半的身躯,在那里激烈的斗争着,兴奋是因为他推理出了事情的大概因素,这给他带来很高的成就感。胆怯则是因为……
张通风今晚不回家的事他在楼下和自己说话时说过,如果那个小偷是今天在楼下和张通风说话的几个人之一,那么他也必然知道自己的存在。想到这里他紧张的看了一眼紧锁的门窗,心里的胆怯少了几分。
胆怯少了几分,兴奋自然就占了上风,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走出门去看上一看。
这无关正义感,只是少年人的热血在作祟,哪怕他再怎么孤僻,内心终究还是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蠢蠢欲动。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着自己,这让他只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妹妹,为什么不让我去?”
“好吧,那我听你的。”
他不再奋力挣扎,而是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这具尸体此刻正在和自己的灵魂说话,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
许多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听从妹妹的话,只要一直听从妹妹的话,他就能每次考试都考第一名,他就能比别人拥有更大的力气,他就能逢凶化吉做出最好的选择,他就能获得很多很多东西……而现在妹妹让他躺在这里,那他就躺在这里。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四周早已经恢复了一开始的宁静,天色黑的已经不是那么纯粹,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灰,像是融了许多粉笔末的黑墨水。
在这墨水的不断搅拌褪色中,谭古又一次睡着了,这次他没有做梦,妹妹也一直都在,在他的床头,在他的梦里。直到清早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时,他才终于悠悠的醒来。他一向没有拉窗帘的习惯,阳光才是起床的最好标志,从不知多少万年前就一直如此,不是吗?
他走向阳台的方向,打开窗,新鲜的空气里带着一股远处炸油条的油腻香气,对面楼下包子铺的蒸笼正呼呼的冒着热气,脚下的阳台上有着两个不太清晰的脚印……
脚印?谭古蹭了蹭那个脚印,它很模糊,看不清样式和新旧,只能隐约盘算出大小,但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晚有个人曾站在这里,这从窗户玻璃上那些肮脏油腻的印记就可以看出来,那必然是有人把脸放在上面并且用手笼在旁边造成的。
昨天他回来时四处检查过,那时的窗户是干净的,也就是说,是在夜里,在他睡觉时,或者醒着时,曾有个人如同黑夜里的恶鬼一般,趴在这里看了他一眼,或者……看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