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六)
一大清早,照和还未洗漱,就听见外边有人来报:今日东京封城戒严,请女郎不要出门。照和本无出门的计划,也就没放在心上。早饭吃过,正要去问安郭夫人,又有人来报:今日郭夫人有事,不必问安了。照和想,看来事情真的不小。她也无心打听,拿出琴和琴谱,自弹自乐。
不一会儿,听到一个声音笑道:“出大事了,你到还有心情抚琴。”
照和眼睛都不抬:“总不会是你我的大事,自有他人忧心。”
贾荃笑得更欢:“虽与你我无关,却与阿兄、郭夫人有关。听说昨日阿兄与郭长武出游,遇上了贼寇,将郭长武弄丢了。郭夫人大怒,又不方便打听情况,正在骂人呢。”
照和知道郭彰,他虽然不是贾谧的亲舅舅,与贾谧斗鸡走狗,私交相当不错。郭彰常到贾府探望郭夫人,见到照和,也会上来打招呼,照和因而认识他。
“可是因此事戒严?”
“这就不知道了。”
贾荃在照和屋子里待了一会儿,自行去了。直到下午,她才又回来说:“这回真出大事儿了。皇帝下了圣旨:说刘渊谋反,在京中挖地道,企图关外引胡军入城。现在禁军已经包围了刘渊的住处,又带人各家各户的搜人,要捉拿协助刘渊的叛党。”
照和觉得这圣旨语焉不详,什么地道能从京城挖到关外,将胡军引入洛阳城。她想恐怕是拿刘渊当借口,搜人才对。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贾荃的女婢跑过来报:“王武子家里被炒了,常山公主要入宫,被皇后挡下了。”
照和、贾荃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午呢?你去看看三娘在何处?”贾荃吩咐。
女婢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道:“三娘子在她的院子里,哪儿也没去,也不见人。
“那就好。“贾荃说。
“阿午不糊涂。“照和轻慰贾荃道。
“我知道。“贾荃不安的说。
时辰到了晚上,再没传来什么新消息,照和与贾荃勉强吃了几口饭,坐在一起,心不在焉的玩樗蒲。到了亥时,两个贾充的侍从过来传话,说马上有人要上贾府传旨,让贾荃与照和都到门口去迎接。
“不会是搜到咱们府上了?”贾荃问。
“不至于,你别急。”照和近量宽慰贾荃和她自己。
两人重整仪容,匆匆赶到贾府门口,与贾充、郭夫人、贾谧、贾午一起等候接旨。从家宴那日起,即使在家里,照和也很少见到贾午,如今天这般一日不见,也不新鲜。
“今天怎么不过来说话?阿荃在我房里坐了好久。“照和问。
“有些事情,不方便过去,有她陪你也好,不寂寞。“贾午淡漠的说。
照和知她不想说话,也不再勉强。
一家人等到了子时,中书监和峤与王敦才驾临贾府。
和峤见人都在:“宣召:秘书监贾谧德行恭谦,智详思迅,缉胡贼有功,赐蜀锦二十匹,金一千。”
一家人跪拜谢恩。照和松了口气,犹豫一下,还是偷偷瞧了一眼王敦,果见王敦也正在看她。
贾充拉着和峤上了羊车,要入府说话。贾谧陪着王敦跟在后面,经过贾午时,被她用手挡下了。
“阿午不要玩笑。”贾充小声斥责。
贾午不理贾谧,只唤下人倒一杯酒,恭敬的走到到王敦跟前,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略听了上巳节故事,王将军豪迈。”
王敦瞟瞟贾午,又打量贾午身后的照和。他眼前的照和脸色苍白,神色忧惧,弱不胜衣,一如初见那日。明明不是乱世,王敦想,她为何总是如此仓惶?司马琅邪家的女郎,又怎可如她这般身如浮萍,无处可依?
想到此处,王敦接过贾午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三娘莫苛待了小娘子。“
贾午听了嗤笑:“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苛待。王将军怕是错判了我。“
”恐怕就是你逼她逼得太紧,她才如今日这般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王敦不再打哑谜。
贾午也不再笑:”我逼她?我逼她什么了?你才识得她几日?知道她什么?就心疼成这样?”
“我不心疼。”王敦轻声道:“我手痒。”说完也不看贾午错愕的神色,与贾谧搭羊车而去。
贾午回身向照和走来。
“王敦有意于你”她冷冷的对照和说。
“这里面大概有些误会。”照和听不见二人说话,只不再吃惊于王敦的态度。
“有什么误会?那日家宴,他高歌一曲,说得已是露骨。刚才又警告我,若再欺负你,他就要我的命。这还有什么误会?是他误会了?还是你胆小怯懦,无论面对哪个追求者,都一副能拖就拖的苟且心态?”
这话贾午藏在心里太久,若不借用王敦,她恐怕今生不愿说出来。
照和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她手脚沉重,就像带着镣铐,喉头腥涩,像是被一只手死死得卡住了脖子。照和不是不能反驳,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对贾午说。贾午是她的姐妹,是她在贾府的倚仗。身为宗族,照和半生都在东投西靠,既要小心维护尊严,又忌讳轻慢纵性,无可无不可的尴尬是她高贵而又卑微的处境,贾午她懂吗?
她不懂吧,照和想,所以才会用重话伤自己。
“我找阿兄代我回绝,不会令周围人蒙羞,你放心就是。”
“我放不放心,你说了不算。你想甩掉王敦,更是自不量力。自古与人斗,败者无非两条路,死全义,活偷生。你不妨多想想,不用我,你未来要如何讨好新主,才能求个长久的安稳。”
贾午再不顾及照和自尊,话里只剩下血淋淋的刀子。
“我姓司马,再落魄也不至于仰武夫鼻息偷生,三娘如此撕破脸皮,不知是轻视我,还是轻视司马琅邪?”
照和的头再低不下去,她终于挺起胸膛,直视贾午的眼睛。
“那是你太不了解司马琅邪,司马氏本也没什么了不起,一招不慎,亦如前朝亡国之君,瞧人脸色过活。”
“祸国之言,你说得如此轻松。阿午,你不要命,难道就从没想过阿父、阿兄、阿荃?你是熊心豹胆,还是钢筋铁骨?你脖子上顶着的是脑袋,还是石头?
贾午笑了:”我就是都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们说够了没?”贾荃终于插话道:“说够了就别在门口显眼!”
说完不再看她二人,抬脚走入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