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的一扎,不料却歪打正着,刚好迎上卢胡特往下的一拳,虽然没有扎中,却也擦了一下,顿时一股殷红的血流在海水中扩散开来。
卢胡特手臂上一吃痛,顿时发狠,我虽然死死撑着他的手不让他锁死,但毕竟力量悬殊,不到几秒已经力不从心。这期间布莱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卢胡特推着我在前面当挡箭牌,布莱特自然也投鼠忌器。即便能够近身,以布莱克现在的状况估计也难以跟保存了足够多体力的卢胡特对抗。
意识已经一片模糊,我茫然无助地划拉着双手,想要挣脱身后这尊水下阎罗,却徒劳无功。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想要杀我,先是香港的黑帮杀手,现在又是印尼的潜水向导。惊骇到极致之后,处在濒死边缘,我却突然很想笑。我招谁惹谁了……
我蹬着双腿,垂死挣扎。几秒钟,漫长如同几个秋。
我以为我就这样死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卡着我脖子的手突然一紧,而后又渐渐松开。
难不成是这家伙良心发现?还是说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
我拼尽全力才挣脱了卢胡特的死亡关节锁。但此刻对我而言,唯一的差别也只是被勒死还是被淹死而已。
这时候我还在水下大概二十几米的地方,空气瓶方才被卢胡特一扯已经掉进了海底。在没有空气补给的情况下,我的生存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读秒。我无力地扒拉了几下,终于摊开双手,感觉头痛欲裂,肺都要炸了。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性,也只是让自己拼命摒住呼吸,遏制住想张开口喝海水的本能反应而已。
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了大伯的身影。
大伯和向蛮子一起游了过来,他扯住了正在我身后往下掉的卢胡特,将他的气瓶解了下来,而后挂到我身上。而卢胡特这时候瞪着眼,张着口,已经僵着身子,慢慢地在往下沉。
我惊骇莫名,看到卢胡特背后插着一支梭镖,此时像个风筝般慢慢往下飘去,身影越来越小,而那根红线也慢慢融入了水中,化于无形。他死了?
对,他死了……
我甚至来不及问他一句为什么要杀死我,就死了。那么说,刚才,是大伯救了我?
漫长的几秒之后,我终于缓了过来,不断咳嗽。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此时终于在我的脑海中开始回放。色勒莫和铁军沿着跳线找到了大伯和向蛮子,在返回到主引导绳的时候,恰好见到了卢胡特行凶的一幕。情急之下,大伯在卢胡特背后放了一枪。
我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之后的时间里一路无话。
我们顺利地从那个入口出了海底洞穴,而后按照潜水规程每隔五米停留三分钟,排出体内的氮气。一直到返回水面的过程中,我都沉默不语,水下的这将近一个小时里,有太多震撼我的事情发生。
一来是因为我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正惊魂未定,虽然方才是你死我活的状况,但好歹一条人命在我面前沉入海底,多少还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一下;二来则是因为情急之下大伯为了救我不得已背上了一条人命,也让我很是内疚。
除外还有一点。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伯如此狠戾的一面。
其实无论是当年从军也好,从商也好,大伯过往的人生里定然少不了短兵相接必须杀伐果断的时刻,只是我还未曾经历过而已。这样一想,即便是至今为止我如此平淡无奇的人生,其实背后也正不知有多少人在默默为我遮挡人间阴暗的一面,争取多一些阳光。
我的多愁善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天真。
不知怎么的,我无端又想起那条海盗船,上面的人此时想必都已经葬身鱼腹了罢……那样需要刀口舔血的时刻,大伯遇到过,向蛮子遇到过,伊利斯和布莱克想必也都曾遇到过。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我处于方才的境地,我是否能够痛下杀手?甚至于就连方才顾医生出事的时候,若是我处于燕昆仑的位置,又是否能做到置队友的性命于不顾,而是去寻找增援?
我不知道……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遭遇洪水猛兽,甚至也不是濒临死亡,而是有一天,你开始触摸到你习以为常的世界中那道一直存在的透明边界,而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产生怀疑的时候。
返程过程中,大伯、向蛮子、顾医生和布莱特的空气瓶都先后报警告罄,好在铁军、色勒莫以及我从卢胡特身上夺来的气瓶加起来的备用气量勉强还能应付。
一行人艰难地向着水面跋涉。不久之后,周围深邃的蓝色终于渐渐淡去,天光开始变得清朗,我终于又见到了那个浮动在水中微微摇晃的太阳,白得有些晃眼。那个太阳就悬在那里,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
最后的一段距离尤为艰难。当我躺在救生艇里大口喘着气时,我才终于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但没高兴多久,我就被一种更为强烈的绝望情绪所支配。
伊利斯、老程和若汐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回来。
我不知道水下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我只知道,这一切都与我有关。
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整个世界却像是翻天覆地了一般。
遵照潜水规程,两次潜水之间,水面上停留的间隔时间至少需要10分钟以上,建议的水面间隔时间在1小时以上,才能让身体排出更多氮气。水面时间愈久,体内积累的余氦就愈少,下次潜水的滞底时间也就愈久。 而当潜水深度为30-45米时,原则上24小时内都不得再次潜水。
但我这时候顾不上许多了,一想到老程他们还陷在水底时,强烈的自责和悔恨如同毒蛇般啮咬着我的五脏六腑。此时正在水下或许正在痛苦死去的,一个是我发小和换命的兄弟,一个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一个是曾经在水下救过我一命的人。我恨不得马上再扎到水下去。如果他们还活着,我要去救他们。如果他们死了,那我就去陪他们。
在我不顾阻挠绑着空气瓶就要往下冲的时候,大伯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却把我的倔脾气激发了出来。我知道大伯是为我好,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 你现在下去纯粹就是白白送死!”大伯动气了,喘着气吼道。
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我低着头不吭一声,整理着身上的装备。我的去意已决,甚至可以说,我那时候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你小子说不听是不是,你试试,你今天要是敢再下水我就打断你的腿!”大伯冲我喝道。
“命是我自己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吼了回去。这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伯被我顶了这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的手悬在半空,不住发抖。
“陈连长……我答应了你的合作条件,现在得兑现了……”布莱克虚弱地喘着气,但多少还是恢复了他一贯的威严。“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返回到大鲲号上。”
“你们走吧,顾医生的伤势也得尽快处理,但我留下。”我往外扔了个象拔,就打算往外冲,无奈向蛮子这时候死死按住了我,我毕竟气力不足,无法动弹。
“年轻人,听我说……大鲲号上有潜水钟,可以延长在水下的停留和搜救时间……”
先前为了避免触礁,在船长肯特的坚持下,大鲲号停在了水深超过25米处较为开阔的水域。虽然离此我们下水的地方不远,但毕竟往返也需要一些时间。
而对于现在还在水下的三个人来说,几乎是分秒必争。
“我已经启动了紧急呼叫程序,大鲲号现在正在赶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这个时候你也需要充分休息,让身体排出氮气。”大概是看到我求死的决心开始动摇,布莱克开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我心里还是知道,布莱克说的是对的。
大伯和向蛮子坐在救生艇的一侧,默默抽着烟。我瘫坐在船上,压抑的情绪堆积在内心里,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只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如此面目可憎。
我不知道父亲当年漂泊在这南太平洋的海面上时,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我只知道,这一刻我只想抽身离开,回到原来的世界里。
但所谓原来的世界又是一个什么世界呢?原来的世界里,难道就没有谎言和暴力了吗?那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天真而已。
我觉得冷,一种沁入心脾的寒意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磕着牙打冷战。
“把湿透的衣服换掉,在水下,保持体温就是保持体力,也可以减少在水下的氧气消耗。”顾医生大概是注意到我在发抖,柔声对我说。
“还有,谢谢你在水下没有放弃我。”顾医生脸色惨白,但还是勉强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没有想过,会是一位萍水相逢甚至一度怀有敌意的人在这个时候对我释放善意。
“没什么,救了你的,是燕昆仑。”我情绪低落,也实在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的善意是否还怀有别的目的。顾医生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我这个样子,也只好作罢。
漫长的十分钟终于在煎熬中过去,大鲲号鸣着汽笛出现在了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