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然而逝,直到大地褪去了最后一丝黑暗,村民们才都聚在一起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秦晓他们家的篱笆院。
其实他们这一晚回去后谁都没有睡着,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要说这一个小小的林溪村,说出去的话,说不定连整个荒域都要震一震呢。
其实他们还是想的小了,虚无之王时隔七年重现世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的话,足以震动天冥两界。
他们都聚在秦晓家门口悄声说着话,谁也不敢上去敲门。
谁能想到,这个平常在村子里从不显露头角,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的人,居然是林昭口中那个跺一跺脚让整个冥界都震上三震的虚无之王。此时,就算是平常跟秦无虚走的最近的林聪的父亲林政,也犹豫着不敢上前去。
最终,还是村长林霄走了出来,准确的说是被众人推出来的。
林霄向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只见村民们全都睁着眼睛干巴巴的看着他。
他尴尬的干咳了两下,整了整衣襟,又梳理了几下那花白的胡子,才又走上前去。
正当林霄抬起右手准备敲门时,门突然开了。
众人向里看去,只见开门的是一个只有门一半高的小少年,面容精致秀气如同女孩,自然就是秦晓。
林霄看着秦晓隐约觉得秦晓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仿佛是身上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神韵。
秦晓推开门,一抬头,便看到村民们都聚在他们家门口,离着有五丈远的地方窃窃私语,村长林霄站在门口,准备敲门的手还僵在空中。
气氛的顿时有些冷,林霄伸回那只手,挠了挠头,尴尬的笑道:“阿晓啊,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秦晓有些疑惑的说道:“我只是正巧来开门而已,村长伯伯,倒是你们,怎么都聚在我家门口啊?”
林霄一时语塞,倒是林昭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此时已经褪去了昨日的盔甲,穿了一套补了好几个补丁的长衫,左手的袖子挽了个结系在断臂处。
林昭想了一下,犹豫地说道:“阿晓啊,无虚······额,请问虚无之王大人在吗?”
对于林昭这种在部队里参过军,上过极北战场的人来说,秦无虚的名号是丝毫不亚于冥神的,谁人不知道这位三界第一王修为堪比冥神,麾下的虚无殿更是犹如冥神的一把利剑,暗中杀了多少对冥界,对冥神有害的人。
甚至,虚无之王的名头比冥神还要更加神秘一些,因为谁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林昭从军数十载,最大也就见过荒域的祭祀而已,一想到虚无之王此时可能就在这院子里面,他就发自内心的有一种敬畏之感,这位连死都不怕的老人此时心里竟是有一丝忐忑,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此时他已经完全忽略了他已经跟秦无虚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好几年了。
可惜,秦晓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爹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林昭讶然道:“走了?”
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自己的话该不该说,不过最后还是犹豫着说了出来:“那虚无之王大人他有没有说过要去哪里呢?”
秦晓抬起头,朝北望去,林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
秦晓垂了眼帘,轻声说道:“爹说要去做一些该做的事,与那些天界人讲一讲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烦闷。”
林昭没有注意到秦晓神色的黯然,只当是秦无虚要再次重新出山了,顿时激动地浑身汗毛竖起,血液的流动都加快了些。只恨不得随秦无虚而去,再去战场上杀几个天界贼人。
自从冥神和虚无之王一起消失以后,冥界到处群龙无首,只知道窝里横,各城之间互相试探,城主之间心生离析,他真不知道冥界要怎样来对抗天界的下一次大举进攻。
而现在,随着虚无之王的回归,这些问题自当会迎刃而解,想来那九位城主,应该不敢不把虚无之王的凶名不当一回事吧。
林昭此时恨不得大啸几声,抒发自己内心的痛快之情。
秦晓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对林霄说了句想要自己一个人待一待便又关上了门。
林霄看着闭上的大门,也没有再去敲,他看出了秦晓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但他只当是秦无虚走了秦晓有些伤心,他心里也有些嘀咕,既然秦无虚是那么厉害的大人物,为什么不带着秦晓一起走呢?
可是这些话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此时已经知道了秦无虚的身份,可不能再拿他当一个普通的林溪村村民了。
他朝众人都摆了摆手,说道:“都散了吧,阿晓他爹刚走,让阿晓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
村民们也没指望着见虚无之王一面,毕竟他们对虚无之王也就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应该是一位绝世强者,可怎么样个绝世法,他们就想不出来了,在他们心里,秦无虚更多的还是那个在林溪村生活了五年的有些清瘦的年轻人。
只有林昭满脸的遗憾之色,叹息不已,后悔之前秦无虚还在的时候没有多跟他说几句话。
众人都各怀心思转身离去,只有林龙翱,面带犹豫的看着秦晓的院子,不过最终还是被林涛拽走了。
林霄看向紧闭的院门,轻声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
院内,秦晓一个人双手抱腿,蜷缩在之前秦无虚经常坐的椅子上面,将头深深的埋在双膝之间,仿佛这样,就能与世界隔离,就不会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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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又零星飘起了雪花,但还是挡不住来往商客小贩的热情。
中央神城往东数百里,有一个小城。
这个地界,怎么说也算是“天子脚下”了,但这个小城充满了历史气息的破旧的城墙和城内略显简陋的房屋建筑,却又让人觉得这个小城,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硬要说的话,但更像一个边陲小城,它不管是出现在哪个边界,都不会让人感到违和,唯独出现在这里,实在让人感到一种违和感。
这个城说起来也不算很小,方圆百十里,常年居住的人口足有数十万之多。
它的名字很简单,因为在神城的东边,所以就叫东城。
有了东城,自然就有对应的西城,北城,南城在神城的其他三个方位。
这四座城池都有着差不多大小的规模。
神城地处平原,周围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地,易攻难守。
十数万年之前,天界大举入侵,整个北方地区全部沦陷,天界大军已经兵临神城之下,当时的十九代冥神就在那样的情况下主持修建了这四座瓮城以抵御天界大军,保护神城。
后来到了近几万年,虽然天冥两界仍是长期摩擦不断,但战火也没有再波及到中央神城,这四座瓮城也就逐渐变成了普通的神城下属城池。
平日里在神城犯了过错,被驱逐出城并永远不得入城,但是又不愿意去别处的那些人就会来这几个瓮城居住。
还有那些没有修炼天赋,被家族当做弃子抛弃的人,以及在神城里过不下去贫苦人家,都会选择离开神城来到这几个瓮城生活。
久而久之,这四个城仿佛成了神城的“贫民窑”一般的存在,一般有权势的人是不会来到这几个地方的。
在这里住的人也很少到神城里去,最关键的是一般人根本拿不到路引,无法离开自己的居住地。
东城门口,没进城的城墙底下有一个挂着酒肆旗子的小酒摊,在这冷煞人的冬天卖些烧酒供过路的人暖暖身子。
一个面容俊逸潇洒的年轻人慢吞吞的走了过来,路过小摊时停下了脚步,看了眼酒摊,又朝城里望了望,最终走进酒摊,找了个空桌子坐了下来,朝里面喊道:“老板,来壶烧刀子。”
老板本是在看账,闻声,先是习惯性的说了声“好嘞,客官您稍等。”
然后才一抬头看到坐下的秦无虚,只见他穿着一件玄色长袍,那料子,酒摊老板也算是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见过不少了,可就没见过这种料子的。漆黑如墨的颜色,在太阳底下一点光都不返,仿佛能吃光似的,在这飘着小雪的冬天让人看着就打了几个冷战。
一头如他身上的袍子般乌黑的长发被一个白玉制的簪子束在脑后。
这等装束,一眼就不是这东城的本地人,更像是神城里那些大族里的弟子,酒摊老板自然不敢怠慢了,只稍一打量便收回了目光,从身后拿出一坛自家酿的烧刀子送到秦无虚身前的桌子上。
然后老板又拿来一个空碗,脸上堆笑道:“客官您慢用。”
秦无虚也不啰嗦,直接打开盖子,将坛子口放在鼻子下面,用力吸了两下,然后倒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把碗放到桌子上,痛快道:“还是这个味儿,没变。”
一旁的老板心里疑惑这位客人之前什么时候来过,毕竟像这样的贵人,见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忘掉,可是这老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位客人到底什么时候来过。
酒摊老板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称赞道:“公子好酒量啊,我在这儿卖酒十几年了,也算是见过不少人,就算是那些天天刀尖上舔血的走镖客们,也不敢说一口闷下我这烧刀子还这般平淡无事。”
秦无虚笑了笑,没有说话,又倒了一碗酒,自顾自喝着,老板讨了个无趣,也不再故意跟秦无虚搭话。
“老板,结账。”
这一坛酒,在无声中不一会儿便见了底,秦无虚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朝酒摊老板轻轻一弹。
那酒摊老板,连忙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枚硬币,把手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太始币,酒摊老板顿时大喜过望,这一坛酒,平常也就卖一枚永康币,这一枚太始币,可顶得上他卖一百坛烧刀子了。
“多谢这位客官。”可是当老板脸上堆着笑抬头冲秦无虚道谢时,酒摊已经没有了秦无虚的身影。
城内,秦无虚走在一进城门的主干大道上,边走边看着过往的人流和两边叫卖的小商小贩。
奇怪的是,此时的秦无虚身体虚幻,仿佛一丝幽魂,过往的人走到秦无虚面前直接就从他身上穿身而过,也没有人看到他,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秦无虚慢慢地走,走了一会,停下了脚步,他朝一边望去,是一个包子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此时正把一笼笼刚蒸好的包子摞放在铺子前的一张长桌上叫卖着。
秦无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追忆之色,他向一边看去,仿佛看到两个小男孩衣着单薄的紧靠在一起,在这寒冷的冬天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眼睛里满是渴望。
他向那个铺子走去,身体渐渐由虚转实,他走到铺子前,拿出一枚永康币,冲老板说道:“来两个肉包子。”
“得嘞。”老板收了钱,手脚利索而熟练的打包了两个肉包子递给秦无虚。
秦无虚接过肉包子,走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小男孩所在的地方,轻轻一递,微笑说道:“给你们吃。”
可是他面前却是空无一人,什么人都没有。
僵了一会儿,他慢慢收回了递出去的手,默默地咬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也不嫌烫,三口两口便把两个肉包子消灭了。
此时,若有人注意到秦无虚,便会发现这个面容俊逸,气度不凡似大族公子的年轻人,此时一个人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世人皆知永夜冥神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被上一代冥神收为亲传弟子,不知多少人为他的好运眼红嫉妒。
世人也皆知虚无之王修为强大,威名远播,不知多少人敬他也畏他。
可是,谁又知道,在冬夜里无家可归的两个小孩子,内心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绝望。
一个个寒夜,就只能悄悄溜进别人家的马棚,睡在马的料草里。
在这个世道里,谁会在乎两个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的两个孩子的死活呢。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命,恐怕就如同两条路边的野狗一般不值一提。
秦无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递到两个只能望梅止渴的小孩子身前,笑眯眯的说道:“给你们吃。”
那一刻,秦无虚才第一次在他们父母死后感受到了世间的善意。
后来那个老人带他们离开了这座他们从小生活的城,带到了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饭吃,还交他们修炼,几乎给了他们世间所有的美好。
从那时起,秦无虚便在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那就是要努力修炼,将来替老人完成所有的心愿。
既然老人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一个强盛的冥界,那么他就算付出生命,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完成这件事。
半晌,秦无虚擦了眼泪,站起身,将目光投向了北方。
他向前轻轻一迈,整个人便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