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夏,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燥热,扬州城的人都换上了薄衣,太阳一落山,当扬州开始把灯烛当作光明之时,知了躲在枝叶之间没完没了的鸣叫惹得人心烦。
这两天藤沽活得也算是清净,毕竟这院子在王府最里处,无人前来打扰,每日也有准时的膳食提供,但这也让她没有理由出去打听,只能等着云青带回来可靠的消息。
昨日云青并没有问到任何消息,说活得最久的那只后院水池的乌龟年龄已大,记不起王府曾经有过这个人了,只是有点点印象,说是再给它几天时间让它好好想想。前院的锦鲤因为怕她是只猫不敢上前,更别说打听了。马厩的一匹马虽然在王府待了三十年,已经到寿命的极限了,但也是丝毫没听说过江宋筠。
反正现在看来也只有乌龟有用了,为了帮助它想起,藤沽还专门变了一只小鱼让云青叼着带过去,算是犒劳,惹得云青一阵嘴馋和哀嚎,喵喵喵地叫着,说是等她回来了藤沽要给她变一条大鱼,她才答应去。
“姑娘,天色这么晚了,姑娘还不准备入睡吗?”
“李娘,你先去睡吧,我等云青呢。”
“云青?”李娘的眼睛似乎亮了亮,“云青不过是乡下的野猫,现在还不知道在王府哪处乱蹿,劳烦姑娘费心了。”
“我也就是闲得慌罢了,现在也睡不着。你先去睡吧,早些休息。”
“那老奴先退下了。”说完,李娘转身进了小屋。为了防止一会儿李娘睡不着或是惊醒,看见她与一只猫对话,岂不得吓个半死,于是藤沽赶忙背着李娘偷偷施了一道法术,为她助眠。
看见她进去之后没过多久灯就熄灭了,藤沽才安心下来。
“不对啊,按理来说云青就是去送一条小鱼,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云青浑身湿哒哒地从院门走过来,一身洁白的毛全部贴着身子,还挂着一些水珠,脚下一步一个梅花印,耳朵耷拉下来,看来她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云青,你这是掉进水池了?”
藤沽有些没忍住,脸上憋着笑容。
听到藤沽的话,云青立马委屈地喵了一声,然后抖了抖自己的身子,水珠像筛子一般向外飞去,她的身上瞬间干了许多。
“上仙,您可别说了。我去给老乌龟送鱼,府里的丫鬟以为我要吃了它,赶忙拿着棍子过来了,吓得我一不小心就跌了进去,后来上岸了东躲西藏才躲过她的追杀。”云青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猫确实是有些怕水的,着实委屈云青了。
藤沽蹲下身子来摸了摸她的头顶湿哒哒的毛,左手摊开手掌,一条半大不大的鱼出现在她的手上,递到云青的面前。
“我说到做到,奖励给你的。”
“真的吗?”看到鱼,本来沾了水很是难受的云青精气神一下子就回来了,两只耳朵震惊地立了起来。怕藤沽骗她或者后悔,不等藤沽说出下句话就叼着鱼跑开了。
藤沽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宋筠正坐在凳子上透过镂空木窗看着洒落在院子里的银光。
半夜的山谷安静不容一丝杂音,奇怪的是知了竟不在此处叫嚣,藏在层层重叠的枝桠里的眼神仿佛要将屋内的人看穿,生怕一个不小心屋内的人就会化成一缕青烟飘走一般。
江宋筠摸了摸自己的面具,透过木窗看着睡在走廊里的狐狸睡的正酣。猛然间,江宋筠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嗓子里似有异物很痒,弄得他立即咳嗽了几声,抬起手来紧握成拳头挡在嘴前。
随着这一声咳嗽,他周身一道看不见的灵光忽然暗了一层,远处的目光盯着这一幕有些喜悦,只听见枝桠被拍动着,一道阴影划过天边飞走了。
江宋筠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隐隐有些疼痛。
前日他醒了过后狐狸竟跑到山上去给他叼了草药回来,示意他熬药喝,让他现在才发现这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狐狸是有灵性。
想当初他也是无意上山采药遇到了它,自己没做什么它就跟着他回来不愿意走,也不打扰他,没事就跑到山上去玩,夜深了就睡在走廊上,自己只需要负责它的伙食,他也全当做个伴。
屋内安神的熏香烟还在向下随着器皿的样式呈水流壮缓缓下飘,他此刻却毫无睡意,握紧了手中的木楠笛。
虽然那名女子与秋儿完全不同,明明他很讨厌这个盗用了秋儿皮囊的人,可是她与秋儿完全一模一样的脸让他恍惚觉得秋儿还活在世上,至少能动能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心里总是莫名的激动。
他太想秋儿了。
秋儿死了三十多年,没有留下一副画像,他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他都逐渐淡忘了秋儿的样貌,是前几日藤沽的出现才让他逐渐想起来,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梦到秋儿。
“将军...姐姐...死了...她认罪了。”
江宋筠牢牢地记得自己那日被先帝提去审问出来之时,陆信冬握住他的肩膀,失魂落魄地站在他面前说的这句话,满脸泪痕,手里还拿着许颓秋认罪的状纸。
“我...知道了。”
像是在意料之中,他知道秋儿会这么做,秋儿会牺牲自己保住他和信冬的性命,确保事情进展的顺利。即便眼眶早就湿润,可他硬是憋住没让一滴泪落下来,淡定地接过状纸又转身走了进去。
“启禀陛下,叛徒许颓秋已经认罪私通敌国。”
叛徒二字属实扎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如何忍着悲痛亲口说出来,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秋儿身上,才得以保全自己身后万千将士的性命,以至于后来找准时机掀翻前朝之时将所有的怨恨和内疚一刀一刀全部扎进了先帝的身体里,长剑一挥,脸上和手上全是洗不尽的鲜血,一身盔甲也变成了暗红,一颗头颅滚下了大殿门口的长阶梯,落在了台下陆信冬的脚边。
“暴君已除,天下安稳。赤血衷心,臣等愿追随新帝,扶持新帝登基。”
这是他穿上银甲之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那身银甲随着秋儿一同埋进了坟墓里面,退隐山林,守一座孤坟到老。
手中的木楠笛像是能够窥探到他的记忆,竟逐渐变得温热了起来,意欲安慰他,使他冰冷的手心有了温度。
他抬起来仔细一看,那笛子尾部刻着两个字,宣告了笛子的归属。
“藤沽。”
江宋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叹了一口气。
“秋儿,你让我为你守这江山四十年,我快做到了,我又该去何处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