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诺顿·坎贝尔所做的一切都出于高尚而纯粹的自发欲望,那显然是不成立的。所谓事情,总有起因、经过、发展。而构成起因的那一点尤为重要,尤其,人只要活着,无论是谁都会有在意的事物、喜爱着的人。而在情感的维系与迷惑下,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我们常常愿意付出一切——就像无数诗人在诗歌里曾经唱过的一样:
我们愿意死于爱情。
不过,人所做事情的动机可以说是又单纯又复杂,就和人性本身一样多面立体。
有时,我们也愿意死于亲情。
回忆起童年的话,其实他的家庭也没有真的给他带去什么。一个靠近苏格兰边陲的小城镇,至今靠着煤矿当支柱产业,所以可想而知的,住在这里的大家都很穷,穷到有时甚至上不起公立学校。穷人的两个毛病一是抠门,二就是多产:后者似乎是一种更严重的、不自觉刻在血脉里的猩红热,自中世纪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更多孩子对他们来说往往不等同于负担,而是一种新的劳动力。在诺顿的一岁到七岁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总是在时刻不停的怀孕、做家务、然后生产,家里就又多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的父亲是一名alpha,母亲是Omega,但是他们的结合并非出于爱情而是现实——因为通常情况下的AO依旧是政府倡导的结合方式,地方政府也会因为他们的性别婚姻给他们每个月固定的低保钱,说的好听一些,孩子的抚养费。然而问题在于Omega在频繁生育后无法从事太强的体力活,而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又是矿区。诺顿记忆里,父亲还在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忙碌到晚上十点才迟迟踏进家门,洗个澡后喝些牛奶止住尘肺病的痛苦,倒头就睡,在睡梦里不断咳嗽。晚上六点,他起来去上教会小学,发现父亲已经离开了。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碌着,给他最小的妹妹喂奶。
生活就这样一直持续着,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但总之还是能过。因为周围的孩子都那么穷,所以诺顿也不会为了自己的鞋破了几个洞或者没有新衣服而哭闹——他一直是懂事而善良的。周围的大人们都如此评价这个早慧的孩子。诺顿·坎贝尔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而出生在伦敦一家普通的中产阶级人家里,恐怕以后会成就一番事业,做成些了不起的大事:科学家、军人、政治家,甚至外交官。
他身上有这些潜力,因为他确实是这片区人里最聪明、最让大人热衷于津津乐道幻想未来的孩子。
不过这些潜力都被贫穷给轻易压垮了。
五年级的那个夏天,他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赶回家来,把整个下午的课程都翘掉了,甚至来不及和老师请假。教会学校的老师们平时也喜欢这个孩子,不清楚今天诺顿怎么会这么做,想要和他的父母联系,却发现手机也打不通,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
一直等到第二天,诺顿才带着满脸泪痕去上课,问自己的老师,他可不可以提前退学或者毕业。
大人们听到这话吃惊不已,想着这个孩子怎么会这么说。追问之下才明白,原来昨天矿上出了事故,他的父亲遭到了掩埋,被救出来的时候因为长时间的窒息而变成了植物人状态,现在依旧在医院之中抢救。
虽然这话有些残忍,但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一个死人有时往往会比活死人更让人容易接受。他的母亲以泪洗面,而医药费现在虽然是靠矿难事故方在负担,但是等情况稳定后,他的父亲要么继续在医院里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看看有没有苏醒的可能性;要么就被接回家里,在家中像是一具尸体般的被家人照料着。
无论如何,这个家的支柱都算是倒了。诺顿哭着和老师说,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人的苦难听起来总比实际去负担容易的多,尤其这片地区大部分人都为自己的生活愁的焦头烂额,实在没法再分出精力管其他人的事。诺顿最后让学校同意了让自己在校外参加一些法律允许或处于灰色边缘的打工来维持家计,帮自己的母亲分担负担。苦难让他们一家人分外坚强的团结在了一起,试图手拉着手一同跨越金钱这道难关。
从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开始,每天上午诺顿都会在五点早起,去饮食店里打工到八点钟,急匆匆的赶往学校上课。下午他会两点左右就离开学校,到就近的矿场里面换上衣服帮着大人拉动矿车,推动那些对自己来说过于沉重的东西,以此来赚取一些灰色的金钱——矿场对于招募童工有些严格的禁令,但只是清理矿渣寻找有没有可以回收矿石的话,并不算是法律意义上的矿工,当然也不能签署合同:简单来说,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诚信交易。
做这些活的期间,他被骗过也被骂过,慢慢磨砺了棱角、并且学会了怎么把尖锐的一面出其不意的展露出来,要那些以为能从自己身上占到便宜的人那拿到好处。骗过的人他反骗回去,抓着对方的把柄敲诈勒索一笔、或者狠狠和人打一架,让对方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医药费远高于从他身上挖到的利润;骂过的,他会找办法自己骂回去,引经据典街头肮脏的俚语和学校里教的那些东西一起动用,说的对方脸庞涨红,半天回应不出一句来。诺顿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父亲还是没有醒来,母亲也愈发苍老憔悴。他能够赚取的钱毕竟还是有限的,他的弟弟妹妹们也开始试着帮诺顿赚钱。
时光荏苒,他上到了初三,而他最小的妹妹也已经小学三年级了。业余时间里,她会帮着自己的哥哥做手工,把这些工艺品拿去和同学做的一起卖了,赚到些微薄的钱补贴家用。这个贫穷的家依旧一心一意的团结在一起,相互慰藉着,以便度过贫穷这一漫长的冬日。
他想,也许有朝一日,他们都能过上各自幸福的生活。
可是。诺顿总会觉得他是长子,他也许应该多帮母亲他们做些事.....他还可以做到更多。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度过一个童年都被困在悲惨阴影里的人生,诺顿开始思索,有没有其他能够得到金钱的方法。
大概在高中那年,他Omega的性别出其不意的觉醒了。虽然政府对于青少年会有帮助,但这个性别发情期那几天对他体力的削减和性格的影响总是存在的、他发现自己没法和往常一样继续高强度的打工了,甚至差点因此病倒,又给家庭造成一笔医疗费的负担。他的父亲依旧以植物人的状态躺在医院里,最后那个男人还是需要维生装置来维持生命,而五年间,他自始至终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
诺顿开始想,就算父亲醒来了,他又能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呢?
到时候,也许他的康复和一系列的事情又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负担,更不用提心理上的——诺顿明白自己的父亲和他一样是个要强的人,否则不可能靠着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家庭。换位思考,如果是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睡了这么多年后醒来,变成一事无成废物的事情——于是他想到了死,他替那个一直睡着的男人想到了死。
他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实在是愧为人子。那时他为了赚钱还在矿井里打工,发情期和坑道里其他人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他难受的扶着墙吐了,惨烈的被工友扶到了外面,被上面强制停工三天回家休息。
他无处可去的站在学校的旁边,想着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有同学看到了他,一眼就发现了Omega那副难堪的表情,上来和他热情的打着招呼,小声问诺顿有没有搞些外快钱的想法。Omega愣住,最后还是一咬牙问对方怎么来。
那之后他时常会在不定的时间点穿梭在当地一些偏僻的街道里,把黑色的塑料袋交给指定的收货人。诺顿还是和往常一样面带笑容的回家,只不过学校关于他不良的传闻越来越多,有人似乎认为他正在和某些不好的青年牵扯联系在一起。
直到某天,街头某处发生了一起枪击案。警方在那把手枪上发现了不止一个人的指纹,还发现了很多学生的——其中包括诺顿。他被叫去谈话,回去之后发现母亲正愁容满面的等着自己。她说要和诺顿好好谈谈,和他单独进了厨房里面准备晚餐。弟弟妹妹们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外偷听,隐约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我能理解你是为了这个家.....但是诺顿,如果你的父亲还在这,他一定不会同意你去做这样的事。”
“父亲.....又是他!好,妈妈,我敢赌如果现在他醒来了发现自己除了这条路没有其他方法可走,那他会和我一样,毫不犹豫去做的!”
“不,他不会....坎贝尔他是个善良的人....”
“难道我不是了吗?!妈妈,你以前不是经常这样说我吗?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为了这个家继续保持下去而做出了些的牺牲......难道说这些牺牲就彻底改变了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诺顿,”她似乎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他们,你的兄弟姐妹有时会很怕你.....他们说你现在看起来像是街头那些拿着枪的男孩——诺顿,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去伤害你的家人,可是我担心你会不管不顾的做出些错误的事.....”
“.......这点我承认,”他叹了口气问自己的母亲,“那么,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些枪和......麻药,你还存着吗?”
“有一些,不过其实我并不清楚那是些什么.....只有枪,为了自保所以我从他们那里学了一些。”
“听妈妈的话,把它们全都交给警察,不要让他们抓到你的把柄——那不是什么好事,趁着他们无暇顾及你,赶快这么做.....”
“你是要我出卖他们吗?”
诺顿。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告诉他。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个家着想,就按着妈妈的话去做。
你是爱我们的,对吧?
苏格兰边陲一带的骚乱在那日的三天后得到了一定的抑制,主犯都被逮捕归案,而警方对于诺顿提供的信息之多之全面感到惊叹。他们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被卷入其中的无关人员,一个为了金钱而被蒙蔽了双眼的青少年。没有哪个警察想得到,他在不知不觉间甚至和里面几个人混成了“朋友”,并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出卖了他们。
“我只不过是做了些该做的事而已。”
诺顿这么回答他们的疑问,表示更多的事,他是不会继续说,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警方虽然保证会为他保密,然而他不觉得对方所说的话靠谱可信。因此诺顿决定在他们找到自己报复前先远走高飞,退学到伦敦那边去,用自己通过非法交易赚来的金钱去寻找和开启新的人生,和这片纠缠了自己许多年的地方离得远远的。
而且。他想。弟弟妹妹们也快上学了,母亲身体不好,他应该找到赚更多钱的方法,让这个和乐的家庭重新继续如前般运作下去。临走时他去医院重新看了看在沉睡中的父亲,和他道别,踏上了去往伦敦的道路。
诺顿想着自己开始了新的人生,没想过自己在伦敦会遭遇那些惨事没更没料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在他和亨利去到那片矿区前,他的母亲在医院里遇到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枪击案,和他的父亲死在一起。而在离开矿区住进医院收到了这个消息后,他还活着的家人,没有一个能来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