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问题的钱劲宇立刻采取行动,先封锁了消息,铺子里任何人不得外传此事,铺子则继续正常营业。但遇到有人持交子来取现的,除核对交子上暗记签章之外,还要与内部账册核对。有记录的存现金额,方可取出,一笔一销,严格存取。
正当铺子业务回归正轨之时,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此人出示了一张十万贯的交子,要取现银十万两,钱劲宇亲自核对账册与交子签章无误后将现银交予客人。然而几天之后此人又来取现,同样是一张十万贯交子。
钱劲宇反复查找,发现账册记载的存现记录只有几天前已经核销掉那一笔。可反复勘验交子真伪,钱劲宇自己的签章画押,与在金额上所作暗记均无问题。钱劲宇首先想到的是难道是自己记漏了这一笔?
十万贯不是个小金额,他顿时陷入两难。可要是真的是自己漏记这笔账目,拒绝提款,那岂非要落得个贪墨银钱的罪名。这要是传出去,交子铺能不能开下去不说,这坐牢流放是绝对少不了的。
钱劲宇一咬牙,将这张交子收了进来,把现银交付给了这位客人。
然而短短几日之后,此人竟又带了一张十万贯的交子来取现。此时就算是傻子,也应该觉察出问题来了。这人手中交子一定有问题。
虽然签章暗记都没有错,可账册中没有记录的交子,如今是万万取不得了。此人听闻手中交子无法取现,转身就走,并没有多说一句。此事颇为蹊跷,但钱劲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之后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奇怪的事情再度出现。说奇怪还不准确,准确来说,是灾难。是将钱劲宇乃至整个钱家推向毁灭的灾难。
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流言,说钱氏掌柜挪用储户资金,出现巨大亏空,有储户交子已无法兑现。
一两天之内,几乎所有在钱氏交子铺存现的顾客纷纷持交子到钱氏兑现。钱劲宇独力难支,终于不得不向父亲求援。钱老爷得知如此巨变竟气的一病不起,吩咐管家将能凑的所有现钱全部拿到交子铺赔付顾客。只可惜这对一百多万贯的巨大亏空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钱劲宇没有办法,又查不出原因,万念俱灰,已决定一人抗下此事,正要去官府投案自首。官差却已主动上门拿人来了。原来已有钱氏交子铺储户告官,说钱劲宇无法兑现开出交子,将储户资金挥霍殆尽。而这首告,正是前几天来提十万贯的那个奇怪客人。
钱劲宇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圈套,但却完全无法想通其中关节。
首告手中还有数十张十万贯交子,其余储户也大有无法提现者,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无法反驳。自己家的账册虽然也是证据之一,但作为被告自己记录的册子,此时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但看到首告那人得意洋洋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尚有百余贯交子未兑的受害者,钱劲宇心中笃定此事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即便已被数次大刑伺候,钱劲宇竟一直硬扛着咬牙喊冤。但两次审理,都是事实俱在,毫无进展。
而明天就是最后一审,如果还没有新的证据,就将定案。这折合几百万两银子的贪墨,可是死罪难逃啊,说不定还要抄家连坐。
说道这时,基本已是整个事件的全貌,但其中因果关键正是云雾缭绕,让人摸不清脉络。
杨哲听罢陷入深思。
这就是个挤兑事件,而那个首告之人手中所持交子就是整个案件的命门所在。
虽然没有立刻想明白,但杨哲预感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由他亲手解决。他堂堂金融硕士,十多年干的就是这个,还能被一千年前的小伎俩蒙骗?同时,杨哲也预感到,这也是他自己走出这大牢唯一的机会。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就是眼前这位大哥钱劲宇。如果连钱劲宇都被处决法办了,那么他的身份就再也不可能说得清了。
钱劲宇看到杨哲很非常努力地在思索,两条浓粗的剑眉都在额头之间拧成了一条绳。心下非常感动,觉得这个兄弟没有白认。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费心地为自己谋划。虽然无罪的希望已经渺茫,但人生最后得此知己,也该无憾了。
钱劲宇慨然说道:“此事必有蹊跷,可惜大势已去难以回天,能在人生的最后与兄弟相识,我已经很满足了。等我这案件了结,只求牵连少一些。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我那可怜的父亲就好。就只怕连这个愿望都难以实现了。”
杨哲却恍若未闻,忽然抬头道:“大哥在收入现钱时都是亲自记账的吗?”
“账册由我自己保管,记账只我一人经手。”
“大哥记账是一张交子记账一笔吗?比如如果有人存款十万贯,但需要一万一张的交子十张。如此,是不是就要记账十笔,每笔一万,而不是一笔十万入账?”
“是这样的,每一张交子,对应账册之中一条记录,从无合并或拆分。”
“除了那个客人,其他客人有持票却无记录的情况吗?”
“没有,只有那个客人手中交子出现没有记录的情况。”
“这么说,那位客人所持交子,正对应了数十笔未记录账目?”
“正是!”
杨哲心道,这丫是开空头支票来诈骗啊。看来交子的真假就是解决这件事的最关键所在!沉思片刻后又开口问道:“钱氏交子铺所发交子都是同一式样,没有新老之分吧?”
钱劲宇正色道:“是啊,交子这玩意儿也刚刚兴起没有几年,各家交子都是自己专门的式样。”
“那多余的空白交子,是怎样保管的?”
“都是我一人经手使用,别人见都没见过。平时加了三层锁有两名护卫看管,但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而那锁也从没被撬过。”
“大哥对这没有使用过的空白交子,是否清点过有无错漏?”
问到这里,钱劲宇不禁对杨哲又高看了几分。
交子铺近年来方才兴起,经营之道,每家都还在摸索。而杨哲所问,无一不切中要害,都是交子铺安全经营的关键环节。
只可惜,这些自己早已查过,确实不存在问题。但听杨哲这么一梳理,脑海中盘根错节的那团乱麻仿佛逐渐清晰起来。钱劲宇感觉到真相正在逐渐浮出水面,激动答道:“本来是不点的。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我也确实查过,并没有空白交子流出的情况。若是其他交子铺,那这我不好说。但对钱氏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爹让我来经营这铺子,印交子这个环节我不放心别人来做,都是我亲自操刀。一晚上最多就印的出来三十多张,近来生意火爆,常常空白交子都不够使用,顾客只能预约第二天过来办理。就算偶尔有剩余,也就是个四五张,第二天一并都会用完。而那厮手中数十张交子,断不可能是从我手中流出。”
杨哲听罢,又一次陷入沉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么说钱氏交子铺的交子是由雕版印出的?”
钱劲宇心道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怎么杨哲更深的内幕都知道却不知道这个。开口答道:“当然。”
杨哲接着又问道:“那钱氏交子的雕版共有几块,如何保管?”
钱劲宇接道:“仅有一块,雕版雕制非常麻烦,价格不菲,就算是最好的师父,刻出一块也需要数月时间。我家这块一直由我贴身收藏。”
杨哲想到雕版印刷在唐代发明出来,本来成本不高,但新潮的东西价格昂贵也是情理之中。到了宋代需要大量重复印刷的东西依然不多,这雕版制作的技术也依然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么也就是说钱氏交子均由这一块由钱劲宇贴身收藏的雕版印制而来......
“大哥核验交子真假主要是对比哪里?”
“那当然是看我家特有暗记和我的签章了,这交子就是由我亲自填写,我自己的字还会不认识?”
“这么说,票面的图案并不是核验的内容?”
“那当然了,看图案每张交子还不都一样?只有这签字暗记,是每次单独填写,我在哪里笔画会有特殊变化,这是其他人不知道的。若想自己填一张交子拿来冒取,一眼就能识破!”钱劲宇骄傲地说道。
杨哲又一次低头闭眼,双眉紧蹙。牢房周遭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钱劲宇看杨哲痛苦凝思的样子虽然心里焦急万分却也不敢出声打扰。过了不知多烧柱香的时间,杨哲忽然猛地抬头,眼里闪烁着着疯狂的喜悦,大声叫道:“我明白了,反了,反了!”
“什么反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兄弟!”钱劲宇被杨哲的突然发疯吓到了。
“现在来不及细说了,大哥。天明官差就要来提你,到了朝堂之上,你只需要如此如此......”杨哲激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