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書練
回頭看看自己這些年來留下來的文字,才發現原來我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匆匆忙忙。
匆匆地來到那間古色古香的茶室相聚,卻聞不到桌上名茗幽幽溢出的芬芳以及錯過了盛裝幽香的別致瓶子;匆匆地來到草木蒼翠的公園赴約,倉皇地東張西望,卻看不到迎面而來的笑靨;及時趕到了首映禮,雙眼一直緊盯著大銀幕,散場之後居然想不起片名,想不起那兩位本是耳熟能詳的巨星之名,以至浪漫喜劇片的浪漫劇情……
就像鬼使神差般,似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總在背後用力推,我只好匆匆向前走。於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心無旁鶩,目不斜視,錯過了身邊許多美麗的風景,也包括了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緣分。帶著迷迷糊糊的缺憾,帶著長期透支的倦意。
原來今年升中的女兒得了七個獎,我居然不知道;孩子喜孜孜地拿著那些五顏六色、鑲金鍍銀的獎狀來到我面前,糊塗的媽媽居然對著那雙渴望的稚眼脫口而出:你甚麼時候參加的比賽?
那天,弟弟帶來小姪女,剛上幼稚園的她嘟著小嘴巴討人歡喜地說:「姑媽,姑媽,我好想好想你和表姐喲。」原來小妮子已經長得好高了,而我已有兩年沒到近在咫尺的弟弟家探訪。
家中的書架已填得滿滿,那些精裝的書籍像一個個高貴的擺設品,矜持地等待我的眷顧;而那些遠道而來的工藝品則寂寥地躲在薄塵的背後,乞求著主人總是姍姍來遲的輕撫……
這半年來,我一直想,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掙扎,我是否應該歇一歇,讓自己回眸冥思,望一望過去的腳步,在那深凹的印記中嗅嗅封塵的墨香,以及重溫一下久違了的人情,雖然明知,鏡花水月中的情義,在跟紅頂白的現實中脆弱如落地開花的玻璃,而銀行的按揭電腦,永遠準時地扣去五個數字。
我是個入世的人,我不會在失業率高企之刻,自扮清高;也不會在經濟不景之時,逃避現實。然而,我想為自己留下些微的空間,它可以容納另一些東西,保留一點點出世的想法。而種種的身體信息也無時不刻不在提醒我,退一步的天空也許更寬敞,雖然明知,前路絕對是蒼茫大地。
我這樣自我安慰,人,其實是一條橡皮筋,拉得太緊,遲早會鬆斷;於是,人,有時候是需要歇息的,那並不意味著退縮或鬆懈,充電之後是為了將來更好的開始。我這樣勸喻留下來的同事:學會適應不同的主管,可以體驗不同的工作方式;我這樣對老闆說:我實在太空虛了,不得不退下,畢業之後,也許我會回來……
* * *
六月隨香港大學新聞和傳媒研究中心的同學,到美國緬因州石頭港的國際電影電視工作坊作短期進修,雖然朝九晚九的課程編排得十分緊湊,但遠離了大都會的紛擾和熙攘,才稍有閒情,看看彼邦的風景,也包括想想自己周遭的情景。
一天,因為留在Motel裡為雜誌趕稿而錯過了跟大隊同行的車輛,中午只好一個人頂著烈日走路回學校。那不過是二、三十分鐘的路程,但迷糊的我走著走著,錯了方向。我看尚有餘暇,乾脆閒蕩,看看風景。
這是一個很純樸的小鎮郊外,蒼翠的樹木間錯落著一間間造型精緻的三角頂木屋,門戶緊閉,偶爾看到幾個在造新房的工人和修葺草坪的園丁,或風馳電掣般經過的車輛。這裡很靜,靜到風吹而過的草叢搖擺聲也聽得到,置身其中,令人有一種徹底放鬆的感覺。
這是一個度假勝地,沿途會看到零零散散的Motel,而那些私家別墅裡住著的也多為有一定年紀的退休人士。問他們到學校的路途應該怎樣走,都帶點迷惑的表情搖搖頭。當離約定時間越來越近時,我有些焦急,抬頭一望,前面三叉路口有一間名為「Windy Top」的小小古董店,門外坐著一位銀髮老太太,她很愛美,一身花衣花裙裝扮,化了妝的臉頰精神飽滿,正在跟幾位看來像是老主顧的人閒聊,或許是聊得開心和投契,我在老遠處已聽到她朗朗的笑聲。
看到我這位「學生模樣」的東方人來問路,慈祥的婆婆顯得很熱情,不但像孩子般好奇地問長問短,還連忙拿起筆在紙上既寫又畫;之後,老人家拉起我的手向客人介紹:「這女孩來自香港,她迷了路,向我問路呢。你看,這是我給她畫的地圖,還有我寫的字哩。」
神情很雀躍,那口氣顯得很自豪。因為趕時間,我不得不笑著道別;雖然我並不太看得懂她筆下的那張塗鴉般的「地圖」和歪歪曲曲的文字,可是,那張瞇起雙眼的開朗笑靨和戲劇化的調皮表情卻讓我忐忑的心踏實多了。
兜了一大圈,我終於摸索地趕到了學校,而距離跟同組同學約定外出拍攝的時間只有幾分鐘,拿著器材的她們正在登車……
此次迷途,不但令我有出門遇貴人的喜悅,而且這位自稱「I am one hundred and five years old」的Magee老太太在我三顧茅廬之後,終於破了她「三十年來的第一次」,成為我一周後用數碼攝錄機訪問的對象。雖然,老人家在店子中一邊接受訪問,一邊彆扭地咕嚕著:「You are very lucky!」
訪問當天,衣著光鮮又濃妝艷抹的她,在從西班牙回來探視的兒子的默許和目送下,緩緩地走到就在隔壁的古董店,娓娓道來她的經歷。其實很簡單:一個寡居十多年的孤獨老人,在兒孫遠走高飛之後,如何從容而樂觀地安度晚年,有對過往幸福的眷戀,對兒媳離異的感慨,對鄰舍互助的欣慰……數十載人生道上的一切艱辛,都在她那時而調皮地扮鬼臉、時而傻愣地瞪眼、時而困惑地皺眉、時而開懷地手舞足蹈的憶舊中淡化,成為溫馨的回味。
訪問過程因為顧客的到來而斷斷續續,談話的內容也因此而零零散散,最後更因技術故障而沒辦法剪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我在親手剪輯過程中,竟然一邊重溫零星片段一邊笑了起來,同樣笑得開懷。老師後來含蓄地說:她其實有一個很好的性格……而我則耿耿於懷:這應該是個精彩的題材,而我們錯過了,只因太倉卒!
帶著失敗的遺憾,執著的我反覆搜尋記憶:那個鏡頭要從那邊瞄過來,這條問題不該這麼提,這個時候不該打斷她的話,等等,等等。
幾天之後在回航的空中,我的腦海多次浮現了這樣的情景:一位表情豐富、個性開朗的駝背老祖母,塗了深藍色的眼影和艷麗的口紅,帶著燦爛的笑容周旋於顧客間,一時萬般討好地招徠生意,一時誠心誠意地推薦鄰店精品,頭髮斑白的她從那間聊以寄託的小店走向不遠處的維多利亞式大房子,口中喃喃自語:「This is life.I help them.They help me...」帶著蹣跚的步履,拖著不該出現的電線……
我就感嘆,原來失敗的嘗試是如此深刻,卻不沉重;原來遺憾的記憶有點心痛,卻依然美麗,而經歷了淡淡的失意和隱隱的悔意之後的身心是如此如此的愜意。
我突然間醒悟,如果那天不是獨行,如果獨行的我不是迷路,如果迷途了的我不是悠悠地閒蕩,我就錯過了這一道風景,一道真實的風景,一段令人欣慰的緣分。
於是,我想,其實不用在遙遠的勝地,就在咫尺的故園,又何嘗沒有同樣的風景,以及風景下面那無數個短短的、淡淡的偶遇。
雖然有的時候,覓得一段淺淺的緣分,要經歷長夜失眠而等待黎明般地落寞;而回頭望到的風景,是不堪回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