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梦走了进来,在我面前的沙发椅中坐下。
这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黑长发,白裙,素净脸,一双大眼睛沾着点儿雾气,影影幢幢里看人,似乎随时准备遁进雾里。
她看起来仍算平静,只是坐姿与体态略显僵硬紧张。我对她另眼相待,认为她并不似庄太太在电话中描述的那样,是个疯子。
我并不愿意用疯子这个字眼来指代我的病人。
事实上,这世上并无疯人可言。若以疯人的眼光来看,没有人是头脑正常的。
这世上没有绝对正常的人。
她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并不承认自己有病。她投向我的目光里,除了紧张,便只剩下不信任。
“庄晓梦……我可以叫你晓梦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
“不要紧张,我们只是随意聊聊天。”我姿态放松,向她摊开双手,表示友善。
“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她瞪着我,大眼睛里雾影重重,“没有人会相信我。”
我冲她展露微笑,“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相信你?你如何能断言尚未发生之事?”
她沉默了片刻,双手不住揉搓裙边流苏,显示内心焦灼。
“我最好的朋友,楚凝,半个月前跳楼自杀了。”她开口说道,眼眶微湿,声气里带着哽咽。
“她为何自杀?”
她轻轻摇头,说:“我不清楚,我们失联已有半年。”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从前是。”她苦笑,“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自那之后,她便再不曾与我联系。我心里依然将她当作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她死了,我很难过。”
“我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向前看,不可沉溺于往日悲痛中,平白劳身伤心。”
“不……”
她将脸埋进双手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你不会理解的……”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用诊室里待客的马克杯。她抬眼看我,接过热茶,说了声谢谢。她脸上满是泪痕,眼眶微红,手指颤抖,使人心生怜惜。
“楚凝的自杀,是困扰你的源头?”我把纸巾递给她。
她捉住纸巾,仔细揩去脸上泪痕。眼妆教泪水弄花了些,但无损于她的清丽。
“不,你不理解。”
她用那双湿红的眸子看我,神情凄切。
“楚凝不是自杀。”
“哇哦。”我耸肩,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可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我是心理医师,可不是法医,更不是警察。”
“楚凝不是自杀。”她盯着我,“杀她的人,是鬼。”
我皱眉,“这世上并没有鬼。”
“你看,你还是不相信我。”她啜了一口热茶,神情冷漠。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因为我所接受的教育,掌握的知识,都告诉我,这世上不存在怪力乱神。”
她双手捧着马克杯,先抬眼看我,然后又看向我身后。
忽然间,她目光中透出惊恐,尖叫起来。
“在你身后!”
她大喊大叫:“鬼就在你身后!”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我心想。但她的尖叫太过刺耳,表情令人毛骨悚然。若这是表演,那她可拿奖拿到手软。
不由自主地,我扭头向后看去。
我身后只有空气,空空如也。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我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我被庄晓梦用马克杯敲破了脑袋。
幸好没伤着脑子,只是一点皮外伤,外加一点轻微脑震荡。
庄太太带着庄晓梦来病房探望我,还送了一只大果篮。
探望过程中,庄太太不断向我道歉,并且感谢我没有报案起诉庄晓梦。事实上,按照庄晓梦的精神状态,这点轻伤恐怕也够不上立案。
从头到尾,砸破我脑袋的庄晓梦都神态冷漠地站在一旁。
我头脑发晕,实在受不了庄太太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便请求她暂时离开,我想同庄晓梦说几句话。
庄太太应言离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与庄晓梦两人。
我示意她坐下。她不情不愿地扯了把椅子,坐到了我床边。
“有苹果,吃吗?”我笑着问她。
她显出局促来,神情变得不自然。嗫嚅了半晌,她才开口,支支吾吾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我笑,“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而且我的头很铁,一只马克杯还伤不了我。”
她也跟着我笑了起来,神色略有放松。
“谢谢你相信我。”她说。
“我说过,我愿意相信你。”我正色道,“希望你也能明白,我是值得你信任的。”
庄晓梦怔怔望了我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
“你样子很好笑。”她指着我,“脑袋被包得像个粽子,我从一进门就想笑了,一直憋到现在。”
我懊恼地晃了晃头,“喂,你居然笑我,也不想想是谁把我变成这副样子的?”
“对不起……”她笑到面孔扭曲。
我翻白眼,看天花板,懒得睬她。现在的小姑娘都叛逆极了,愈不让她做什么,她愈要做,根本管束不了。
“周医生?”
她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自从三年前开始,我看过不少心理医生,但我从未相信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同样也不相信我,试图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于我,使我相信自己有病。”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正视她的双眼。
“也许你会是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值得我信任的心理医师,我期待同你下一次会面,我觉得你应该是那个可以让我走出噩梦的人。”
“那你得告诉我,为啥用马克杯砸我的脑袋吧。”我笑,“不然我以后一看到你,就会产生心理阴影了。”
她面色凝重,摇摇头,说:“周医生,我怕你今后会有危险,请你务必注意安全。”
我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她便抽回了手,走出了病房。
第二次会面,我开门见山,向庄晓梦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
“你为何断定我会有危险?”
她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消瘦苍白,显得眼睛愈大,浓黑如两粒黑橄榄,内里盛满忧郁。
她气色并不好,眼周有黑眼圈,一望即知,是长期失眠所致。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笑说:“我用马克杯砸破你的头,算是你遭遇到的危险了吧?”
“好吧。”我无奈,“你为何要用马克杯砸我的脑袋?”
她又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
“周医生,如果你做了一件无法弥补的错事,你会怎么办?”
“无法弥补的过错?”我思索了一阵,答,“若无法弥补,不如选择遗忘。如果你是指你用马克杯砸我脑袋这件不可挽回的错事,那么我可能并不希望你遗忘它,然后再袭击我一次。”
她笑出声,说:“对不起,我没有想要袭击你,我是在帮你。”
“帮我?”我苦笑,“你砸破了我的脑袋,害我住院一礼拜。”
她叹口气,眼里烁着幽暗的光。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是在帮你。”
我试探着问:“你是在帮我把鬼赶跑吗?是因为你看到那只鬼,想要加害于我?”
不出所料地,她点了点头,面上神情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无可奈何,只能转换话题。
“你说了是无法弥补的错事,那么我想,既然无法改变,那么过多思虑,无非平添烦恼罢了。”
想了想,我又问她:“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是否就是你口中无法弥补的错事?那件令你与楚凝决裂之事?”
她没答话,但流露出惧怕神色,仿佛被人触动了机关。
“你母亲告诉我,你开始失眠,发噩梦,是在三年前,而加重则是在半月前,与楚凝的死有关。”
我正色道:“晓梦,你须对我敞开心扉,不要有所隐瞒,否则我没办法帮你解开心结。来,告诉我,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内心已产生动摇,却仍闭口不答,坚决地摇头。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某处,满是惶恐与惊惧。不必回头,我也能猜出,那正是她声称有鬼存在的位置。
她已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像第一次那样大喊大叫,陷入崩溃。我向她伸出手,她立即将自己的手递过来,把我的手指攥紧。
我柔声安抚她,“不要怕,没有人会伤害你。”
她在发抖,这可怜的女孩子,她快将自己抖散了。如果可以,我也想透过她的目光,一睹那位使她惧怕的恶鬼真容。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她,无法帮她分担这份恐惧。
“告诉我。”我再度追问道,同时握紧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