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一放学就留在陆博远家,我不该心存幻想,希望母亲会对我说一两句真心的祝福语。
我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一进屋,我便察觉出了异样——因为客厅里的酒臭味太浓烈了,几乎要令人窒息。
出事了。我下意识觉得不好,就要往门外走,但继父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关上了大门。
他笑着向我走来——自我来到这个家起,他从未对我笑过。他此刻的笑脸于我来说,只能用阴森可怖来形容。
他走近一步,我退后一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退无可退。他许久没整理过仪容,一头油腻的乱发,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充满鲜红的血丝,邋遢潦倒如街上的流浪汉。
“心蕤。”他叫我的名字,试图用藏污纳垢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颊。他张口说话,一股污浊的酒气熏得我直欲呕吐。
他吓着我了。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我时,目光是混浊且疯狂的。
“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吧?爸爸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要来看看吗?”
他伸手一指,方向是铺满一地凌乱衣物的卧房。他眉梢有新鲜的,指甲划出的伤口,那血缓缓渗出来,让他的笑更加森然诡异。
“妈妈呢?”我问他,同时听到自己可怜的哭腔,与牙齿打战的声响。
“你妈妈走了。”
他靠过来,张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我敏捷地一弓身,从他胳膊下溜走。我不想被他碰到,但我吓坏了,全身都在颤抖。我能预感到危险临近,却无力逃走。
“现在就剩你与爸爸相依为命了。”
他再度向我扑过来,口水溅在我脸上,使我一阵恶寒。我尖叫起来,奋力推了他一把,使他跌倒在地。趁他爬起来之前,我跑进了卧室,用颤抖的手指反锁上了门。
继父气疯了,一边擂门一边破口大骂:“贱货!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想离开我是吗?!我告诉你!你别想跑!这辈子都不要想踏出这个家门!”
我蹲在地上,抱住头,尽力蜷缩成一团,但却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
继父还在门外叫骂,砸门,试图闯进来。
“臭婊子!给老子开门!不然我一定会叫你好看!”
我能想象出他的暴怒,但不敢想象他冲进来会对我做什么。我只能缩在角落里颤抖,内心还有一丝企盼,希望陆博远能上来救我。
这时,砸门声与叫骂声忽然消失了。门外一片寂静。我听见继父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慢慢挪到门边,试图查看门外的状况。
也因此,他用斧子往门上劈了第一下儿时,差点划伤了我的脸。
我又一次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他一边疯狂用斧头砍门,一边高声唱歌:“心蕤小乖乖,快把门儿开开,我要进来。”
他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我双腿发软,蹲在地上不停尖叫,几乎喘不上气。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木门被他劈开一道缝,足以让他把手伸进来,打开反锁的门。
他向我扑过来,斧子脱手,将我紧紧抱住,压倒在地。他用带酒气与烟味的臭嘴在我脸上胡乱舔,留下黏腻的、爬行动物体液一般冰冷的口水。
他笑着在我耳边说:“好孩子……就只剩你跟爸爸相依为命了啊……”
我躲避着,挣扎着,反被他扯住头发,在地上猛磕了几下,让我头晕耳鸣,再无挣扎的力气。
我奋力仰头,望向窗外积云的天空。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像我过去十五个生日一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下雪,今年也不例外。
我还能看见明年的雪吗?我或许就要在今日死去了。
我拼尽身上所有力气,大喊了一声。
我抓住继父撇在一边的斧子,向他挥去。
鲜血喷溅开来,像下了一阵血红的急雨,泼洒到地上,墙面上,到处都是。有一两滴溅进我的眼睛里,让我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鲜红一片。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抑或这整个世界都疯了?
“心蕤!”
是陆博远在叫我。
鲜红的视野里,他向我慢慢走来,那双眼里分明是深沉的悲悯。
他伸手将被血染红的我抱进怀里。我就靠在他肩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心中的痛苦全部都倾倒出来。
“不要怕,心蕤。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道。
我把自己沉进陆博远家浴缸的热水里,才止住周身的颤抖。
陆博远拿着一只大号编织袋上楼去了,回来时,那编织袋里就装了沉甸甸的尸体。他拿钥匙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扛着编织袋走了进去。
他家里的地下室,是我一直未涉足的禁区。
每当我问起他究竟在地下室藏了什么秘密时,他总会故弄玄虚地冲我挤眼,“我在地下室里藏了一屋子会说话的安娜贝尔娃娃。”
地下室的门现在开着。事到如今,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秘密。
我能听见那扇门里隐隐传来类似于剁排骨的声响,我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换了身衣服,走进浴室,一直走到浴缸跟前,蹲下来,直视我的双眼。他用洗去血腥的双手轻抚我湿漉漉的头发,目光温柔宁静。
“我都处理好了,心蕤,你不要怕。”
我点点头,在浴缸里蜷起了身子。
“如果你愿意,”他微笑,“等你洗好了,穿好衣服,欢迎你来地下室找我。”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我从浴缸里出来,快速擦干了身体,换上他为我准备的干净衣服,光脚走出了浴室,来到了地下室门口。我的心跳得很剧烈,双手止不住颤抖着。
地下室亮着灯,但始终照不分明的样子——让我想起陆博远的眼睛,目光照进去,如泥沙沉水底,永远看不清他的心。
我走进了地下室。
他一定设法清洗过,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依旧飘浮着刺鼻的血腥味。那些被他称为“安娜贝尔娃娃”的,盛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一定是他心爱的收藏品。它们摆满了地下室每一处角落,里面或多或少有一两件曾属于活生生人类的肢体。
陆博远站在那些玻璃罐中央,当头一束灯光打下来。他向我张开双臂,翘起嘴角,笑得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心蕤,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知道我一定面色惨白,但我眼神中没有丝毫胆怯,从他赞许的目光中我也能看得出来,我已通过了他的考验,获得了他的肯定。
“心蕤,我没有看错你。”
他握住我的手,声音里藏不住喜悦。
“现在,我要同你分享我的秘密。”
他牵住我,向我一一介绍他的藏品。它们大部分都来自妙龄女孩,即使浸在防腐液里,也能够看出它们生前的青春亮丽。
“她们都曾跟你一样痛苦。”
陆博远用手掌贴在玻璃箱上,望着福尔马林液里的标本,眼角带泪光。
“她们都曾是我的病人。我能医治得了她们心里的创伤,却无法将她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只要她们不离开父亲、丈夫,或是男友,便注定了要一辈子受折磨。”
“所以你杀了她们,是为了帮她们解除痛苦?”我问他。
他点头,“你说的没错。可笑我为了治愈人们的痛苦而做了心理医师,最后却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治疗她们。”
他冲我笑笑,带我走到架子尽头。那一处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只完整的头颅,唯一一个属于男性的标本。它浸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十年如一日地栩栩如生,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
“这是我父亲。”他向我介绍道。
然后,他向我讲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悲惨故事,故事里有酗酒赌博的父亲,与愚蠢懦弱的母亲,还有一个跟我一样,活在地狱里的儿子。
不同的是,父亲失手杀死了母亲,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但因为表现良好,减刑提前释放。
“他来找我,希望我原谅他。”
说起这样悲惨的往事,他脸上仍有淡然的笑意,仿佛那人生从来都不属于他自己。
“他杀了我母亲,还想要杀死我与妹妹,结果只被关了十年,就放了出来。他想要我原谅他,其实也不过为了从我这里拿钱,我不同意,他就去骚扰我妹妹。妹妹当时还在上高中,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我好不容易才使她的病情好转,可他一出现,让一切全毁了。”
“你妹妹……后来怎么样了?”我反握住他潮湿的手掌,尽力安慰他。
“她死了,因为抑郁症而自杀。”他依然在笑,“我没能救得了她,正如我救不了母亲。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我没办法将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害死她的人。”
他指着玻璃缸里的头颅,“他死前还在求我原谅,你说,我救不了痛苦的人,对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渣,同样也无能为力。就算我学的东西再多,将心理学研究得再透彻,也一样无法弄懂人心的善恶。
“因为妹妹的缘故,我下决心以心理医师作为自己的职业。我遇到许多许多像妹妹,像母亲一样绝望的女人,我尝试治疗她们,可她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痛苦。妹妹解脱了自己,我想我也该让她们解脱。”
“心蕤,心蕤,人生一直都是这么痛苦吗?”
他把脸埋进我的手心里。他的眼泪从我的指缝里渗出来,冰凉一片。
“我解脱了她们,谁来让我获得解脱呢?”
我说不出安慰他的话。我所能做的,只有轻轻拥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他的脊背。
“没关系。”我说,“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