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刀子扎进了章尧的身体里。
忽然间,我感觉脚下的地面消失,我又一次坠入黑暗里。
第三局
我在最初那个黑暗的环境里醒过来,手脚依然被捆在床上,听见那神秘的声音在我头顶说:“辛柯明,你已经输了两局。”
“不!”我怒吼道:“我没输!我明明救下了洛湄母女俩!我没有输!”
那声音轻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救下了洛湄跟章映秋,可你杀死了章尧。我说过,在这个赌局里,有任何人死亡,都算你输。”
我气得拿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床板。
“好了,我们该开始最后一场游戏了。”
那声音慢慢从头顶转到了我面前。接着,黑暗从我视野中褪去,我看见了夜空中点点星光,与夜晚大都市流光璀璨的霓虹灯火。
最后,我看见了那个姓赵的代驾司机。他站在天台边缘,怀里抱着我生死未卜的女儿。
他用我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辛老师,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抱着头跪在地上,感觉头痛欲裂。
我怎会不记得他呢?他曾是我在开明中学做代课老师时带过的学生,高二三班的赵奕辉。
他的父亲赵志强曾是开明中学的物理老师,在赵奕辉念高二时,忽然离奇失踪,同事报警找了许久都不见踪迹。
或许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父亲现在何处。赵志强老师写信举报了校长与承包商之间施贿受贿,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在教学楼的建材上偷工减料,建了一批豆腐渣工程——因为这样一封简短的举报信,他惹来了杀身之祸,被涉黑的承包商杀死后埋在尚未动工的另一座教学楼下。
十年前,是我目睹了这一切,但我却不敢跟任何人说,害怕那些黑暗中看不见的拳头,会落在我头上。
杀死赵志强老师的承包商,就是章尧的父亲章泽洋。十年过去,他的财富如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多,成为本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要想为赵志强申冤报仇,恐怕比登天还难。
赵志强出事后,他家人相继遭劫,先是他八岁的小女儿失足从高层楼房坠落,他妻子遭受打击后跳江自尽,最后连赵奕辉也消失了。有人说他们一家或许是被鬼缠上了,只有我知道,他们是遭遇了可怕的报复。
赵奕辉没有遇难,他是主动消失的。离开之前他曾秘密找过我一次,他说他知道我当时因为留在学校批改作业,不小心目睹了他父亲被害的经过,希望我能站出来作证,为他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但我害怕极了,我害怕那些可怖的报复会落在我头上,我不敢站出来,不敢说一个字,只能让真相烂在我心里。我拒绝了赵奕辉,但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赶紧逃离本市。
后来我也逃跑了。因为这件事,我辞去了老师的工作,专心研读心理学,甚至到国外求学。我想找出面对内心恐惧的方法,但或许我真是个庸才,一直没办法正视自己的内心。
没想到赵奕辉又回来了。
他还杀了章尧,我想起来了,六月十三号那天的本市电台的晚间资讯,就播报了章尧遭人杀害,并陈尸于开明中学教学楼前的新闻。
六月十三号那天,我被秦姝赶了出来,卉怡想见我,就从秦姝家偷跑出门,结果被赵奕辉绑架了。他把我女儿捆住手脚,拿胶布粘住嘴,塞进了行李箱里,把行李箱装在我车子的后备箱,就这样一路开回了我家。
夜里恰好因为有人抱着八岁的女儿跳楼,车子堵在了路上,等他从后备箱里把我女儿抱出来时,她已经因脱水失去了意识。
现在,赵奕辉站在天台边缘,对我说:“辛老师,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站出来为我枉死的父亲作证,揪出杀人凶手呢?”
他抱着卉怡的手臂伸出了天台边缘:“是不是要我把你女儿丢下去,你的嘴巴才会说话?”
“不!”
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向前跑了几步。他神色变了,冲我吼道:“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女儿扔下去!”
“奕辉!”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求你放了我女儿!她是无辜的!你想让自己的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吗?”
“我父亲呢?他就不无辜吗?”他愤怒地咆哮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懦弱,他怎么会在不见光的地底躺了十年,到现在他的冤屈都无法昭雪?!”
我又一次无力地跪倒在地:“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只求你放过我女儿,她只有八岁!”
“八岁?”他忽然哭了,悲哀又愤怒地看着我,“我妹妹被章尧从楼上丢下去的时候,也只有八岁。”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神态状若疯狂,眼中却有温柔又疲惫的光芒。他摸了摸我女儿的额头,轻轻自言自语道:“妹妹,哥哥已经为你报仇了,你开心吗?哥哥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好像没办法再为爸爸报仇了呢。”
说完,他把我女儿抛了出去,让她落在天台的地面上,而他自己却身子一歪,向楼下坠去。
不,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死,我还在赌局中不是吗?!
我奋不顾身冲了过去,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自己却因站立不稳,从天台边缘跌了下去——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扳住了天台边缘的防护栏,才不至于双双坠楼。
我艰难地低下头,冲一心寻死的赵奕辉吼道:“傻瓜!我让你逃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回来寻死!懦弱也好,不甘也好,被冤屈被迫害也好,只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一切都还有希望!”
“辛老师……”他哭着看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敲开我家门,哭着求我帮助他。
我能够帮助他吗?我一直是个平庸的、懦弱的、自私冷漠的人,我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留不住,我要怎么去帮助一个向我求救的陌生人?
我能做的事太少了,但至少在这一刻,我可以帮助他,让他继续活下去。
我明白那个神秘赌局的意义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
“赵奕辉!抓住那个空调外机!”
最后,我冲他吼了一声,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扳着天台边缘的手。
这一次,我是真的从高空坠落了。
那个赌局,我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父亲昏睡的第十二个年头,我上大二那年,章泽洋终于认罪伏法,因谋杀非法敛财等多项重罪罄竹难书,被判处了死刑。赵志强老师死后二十余年,他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开明中学为了纪念他,在教学楼前树了一尊他的铜像,以教育年轻人,世间自有正气长存。
那年也是赵奕辉在监狱度过的第十二个年头。他杀死了章尧,但考虑到章尧亲手杀死其胞妹,法外也容人情,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又因为在监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刑满出狱。
章泽洋被判刑那一天,他来疗养院探望我父亲。我正在给父亲念章泽洋终审结果,他提着水果走了进来。
我笑他:“你看你,爸爸是植物人,你还给他送水果,他怎么吃得了嘛。”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水果递给我,说:“卉怡,水果给你吃。”
我接了装水果的塑料袋,挑了串葡萄在外面的水池洗干净,顺便取了水果刀,准备给赵奕辉削个苹果。
但我刚走到门前,就看见赵奕辉跪在病床前,握着已经是植物人的父亲的手,痛哭流涕。
我轻轻地退了出去。
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忙,总是跟母亲吵架。我依稀从他们吵架时的对话中得知,父亲曾做过坏事,他在法庭上作伪证,以至于害死了一对母女。
我很难判断父亲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我只知道他因为那母女的死日夜懊悔,只知道他奋不顾身救了要寻死的赵奕辉。妈妈总说他是很自私冷漠,可我却觉得,父亲其实并非是那样糟糕的一个人。
我听见赵奕辉在里间呼唤我的名字,便走了进去。
他站在床边,指着父亲的脸,对我惊奇地说:“你看,辛老师在笑。”
于是我坐在病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仔细去看他的脸。父亲为救赵奕辉,坠楼后伤了脑部,变成了植物人,在他昏睡的这十来年,经常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表情,有时在笑,有时又像哭泣。
我总是想,他陷在自己的梦境里出不来,会不会反复经历那些惨痛的回忆,会不会一次又一次试图走出懦弱,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努力改变自己既定的人生呢?
我用父亲苍白的,肌肉萎缩的干枯手指,拭去自己眼角的泪。
“爸爸真的在笑。”我对赵奕辉说。
我想,他会不会是在自己的梦境里,又赢了一场人生的赌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