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许陶陶在田浅的出租屋外等了很久,才等到人。
田浅身上穿着全套的正装,脚上的鞋子鞋跟有些高,可能因为穿不惯高跟鞋,走路不是特别稳当,梳理整齐的头发因为长久的外出掉出了几缕发丝。左肩挎着的包中隐隐露出文件夹的一角,右手拎的菜袋子里面,一根长长的大葱挺立着。
“田浅是吗?我是梅亦清的同学。”许陶陶从坐着的台阶上站了起来。
“嗯嗯,你好你好。”田浅的反应让许陶陶联想起受到惊吓的小鹿,对着她这个不明来意的不速之客,田浅犹犹豫豫地答道,“亦清在学校,晚上不知道来不来吃饭,你找他的话去学校比较好。”
许陶陶低头看着田浅右手的菜袋子,“你会做饭?”
“嗯,会一点。”田浅讷讷的,有些紧张地提了提右手的袋子。
“我是来找你的。”许陶陶抬起头。
“找我?”田浅愣了下,又立刻恢复礼貌,“要不要进去坐?”她低了下左肩,让肩膀上的包滑到肘部,伸手试图从里面找出钥匙。
“不用了,我只问你几句话。”
田浅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无措地看着许陶陶。
许陶陶从她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的敌意明显,却不想掩饰,“你知道滨大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吗?”
“知道,”田浅脸有些红,“虽然我考不上,但亦清在这读书,也是了解的。”
“那你知道滨大毕业的学生,一般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吗?”
“我,我不知道,亦清没跟我说过这个。”
“亦清毕业后想当老师,这个你总知道吧?”
“知道,上次我爸来学校,听他的同学说,亦清论文写得很好。”
“不是很好,是特别好。”许陶陶郑重纠正。
田浅笑了下,然后又红了脸,“我不太懂,我爸回来拿着他的成果找人问了,他能去我们市最好的学校当老师呢。”
“所以,你们打算让他去你们市最好的学校当老师?”许陶陶面无表情地反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市里最好的学校和滨大是什么差距?”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就敢帮他做决定?”许陶陶愤怒起来,如果她今日见到的田浅嚣张跋扈、仗着未婚妻的身份肆意干涉梅亦清人生,许陶陶的感受可能只有单纯的嫌恶。而现今她面前的田浅,软弱又无知——软弱地似乎不会任性妄为到不顾梅亦清的未来,却又无知到根本不知晓梅亦清的牺牲会有多大,这种结合,看似无害,实则愚蠢,愚蠢到让愤怒占据了许陶陶的主导情绪。
“还没有定。”田浅快要哭了。
“没有定?是说不一定让他去那所学校当老师吗?”
“嗯。”田浅使劲点头,把身上的东西放到地上,往许陶陶身边走了两步,“不一定去那里。”
“那你们打算让他回去做什么?除了那所学校,你们家乡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他有好的学术前途吗?”许陶陶继续反问。
“也可以,可以在滨城,留在滨城。”田浅有些急切地解释。
“留在滨城,你的家人同意吗?”
田浅没有回答。
“既然不同意,说留在滨城还有什么意义?”
田浅依旧不出声,许陶陶的愤怒再上一级,“梅亦清为了你甘愿放弃滨城的大好前途,你就丝毫不能为他牺牲。”
“不是这样的。”田浅着急地摆手,声音已经夹杂进抽泣。
“陶陶,你在做什么?”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许陶陶的身形一僵。田浅却仿佛找到了救星,两步奔到梅亦清身后。
许陶陶缓缓转过身去,梅亦清任由田浅躲在身后,身形挺拔、暗暗维护的姿势一如当年军训场初见时,他对另一个女孩做出的样子。
不同的是,当年的维护让许陶陶芳心暗生,而今天,类似的身姿却如一根挺拔过分的钢针般,直直插入许陶陶心中。
命运轮转,真是嘲弄。
刺骨的心痛令愤怒偃旗息鼓,许陶陶的声势也随之消泯。“我来干什么?”她淡淡地重复。既是问自己,也是问梅亦清,然后凄笑着开口,“我来帮你讨公道啊。”
“不需要。”
“不需要?不需要。”许陶陶重复了两遍,“为什么不需要?是因为觉得很公道吗?”她指着田浅,“为了她,你放弃滨城的大好前途,回那样一个小城市,你觉得很公道?”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梅亦清没有看她。
“自己的选择还是他们逼你?如果没有她,你会回去吗?我你认识好几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回去的打算,怎么现在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回去也可以做研究。”
“梅亦清,你不要太自负。酒香还怕巷子深,没有好的平台,你就算再有才,也难能保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倾慕多年,许陶陶一直对梅亦清的才情引以为傲,也对他的辛苦感同身受。此刻,如此直白地怀疑他的才能、看空他的未来,虽有激将之意,可说出来的同时,她自己也心痛不已,“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为了一个女孩,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可惜人家完全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梅亦清。”
“可以不回去,”田浅再次开口,“我,我正在找工作,我们一起留在滨城。”
那句“我们一起”深深地刺痛了许陶陶,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外人,打着公道的名义,在旁边指手画脚,却因为没有立场,不但不被领情,反而有越界之嫌。“你以为你想找就能找到吗?还是以为,只要你找到工作,你就能配得上梅亦清?”
“许陶陶,你闹够了没有?”梅亦清眉头皱起、语气严厉。
“你觉得我在闹?”梅亦清史无前例的严肃语气,逼得许陶陶眼眶发红,她仅仅问出这一句后,就不得不咬紧牙关,逼迫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低头深吸口气,许陶陶不顾梅亦清避开的眼神,直直地盯住他,“好,我是在闹,挡了你为爱付出的深情,实在多事、实在讨嫌,我这就走。”
“亦清不是这个意思,”田浅摇着梅亦清的胳膊,“你快说话。”
“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许陶陶抹了把脸,“田浅,最后再告诉你一句。无论你现在多得梅亦清喜欢,若害得他以后郁郁不得志,你们也不会辛福一辈子。”
从实验室同门口中听到梅亦清婚约时,许陶陶不甘、委屈,但尚未彻底寒心。直到亲眼看见他对田浅的维护,她才彻底绝望。
当晚,许陶陶刻意挑了凌晨时分、实验室空无一人之时,搬空了自己在那的东西。第二天,她换了手机号码,答复了父母出国的事情。
那以后,我未再见过梅亦清。
初始的几年,许陶陶因着离别时他们彼此的恶言相对耿耿于怀,也对于他们俩人的最终结局心存犹疑。在家庭、学业轮番变故,压力逼人的困境中,她曾坚持认为,梅亦清最终不会为了田浅放弃梦想,他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话也并非本意。
许陶陶多次依靠着这样苍白浅薄的一点坚持,获取些微薄梦幻的希望和暖意,帮助自己抗住重重重压。直到后来,一切慢慢尘埃落定后的某天,她为了寻找设计灵感,闭关苦读中国古典诗词,翻到林逋的《田园小梅》,这首幼时就能完整背诵的七律时隔多年再度重现眼前时,因为梅亦清的缘故,突然变得陌生与沧桑起来。“疏影横斜水清浅”,翻到这首七律的晚上,许陶陶来回吟诵这一句多达数十遍,终于彻底醒悟。
梅亦清和田浅的名字都在这句诗中,加上同乡以及女友的信息,很容易推断出一场青梅竹马的过往。名字的暗中连接,暗示着出生伊始双方父母就已经有了结亲的意愿。与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相比,许陶陶这个贸然闯入、一厢情愿纠缠三年的人,分量何其轻巧。梅亦清与田浅的故事里,多的是许陶陶不知道的事情。而她,竟然自大到对他们妄议般配、揣测结局。也许,梅亦清不对她谈及家人、不提及田浅的存在,本来就是因为不够深交,没有敞开私事的必要。而他最后留给自己的那句指责,也只是单纯出于对田浅,那个青梅竹马、他所深爱并自愿做出巨大牺牲的人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