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岑亮,穆瑞还给殷睿找了两个挺机灵,又颇有些见识的落魄贵族。
一个是从吴国来京城谋生的贵族,吴应。一个是楚国“淮南之地”的地方贵族子弟,费杰。
殷睿一一跟他们面谈,这两个人都算是符合他的要求,只不过能不能接受法家的思想还不好说。
跟往常一样,殷睿上午先去中郎将府听差,从中郎将府回来,又去看了看装修的进度。等他回到自己的别院的时候,岑亮已经等在院子里。
稍后吴应和费杰也来了,还有来“蹭课听”的秦虹、周祥、齐平三人。薛瀚和薛晴兄妹俩,也特意从老师那里早点回来,听殷睿讲课。
黄伯给他们在阴凉处备下了雅座,黄婶上了茶水。
殷睿便站在众人面前开始讲:“何为贵族?贵族便是一代显贵,代代显贵,渐渐形成一族。
“王之继承人可做王,其他子嗣或可辅佐天子,或可为诸侯。
“诸侯之继承人可做诸侯,其他子嗣可辅佐国君,或可为伯爵。
“伯爵乃楚王朝最重要之爵位,大楚有三十四伯爵,秦国有十八伯爵,吴国有五伯爵。不管天子、诸侯封地大小,伯爵始终是上下贯通的最重要一级。
“伯爵之继承人可为伯爵,其他子嗣可为子爵,也可辅佐伯爵。只不过伯爵以下最多只有七八个子爵爵位。
“子爵之继承人可为子爵,其他子嗣或可辅佐子爵,或者为男爵。子爵之下的男爵爵位也是有限。
“男爵之继承人可为男爵,其他子嗣如若不能辅佐男爵,便空有贵族身份,无贵族之特权。
“天下只有一个天子,九位国公,十五位君侯。伯爵、子爵、男爵虽然不少,但也终究有数。
“天下的爵位就只有这么多,但贵族子嗣却经过一代代的积累,数量异常庞大。于是贵族之间因为继承权矛盾重重,时常发生‘储君之争’。
“为了避免兄弟之间的内争,从武王时便推行‘宗法制’,即嫡长子为第一继承人,其他弟子按年龄大小以此类推。若无嫡子则嫡孙有顺位继承权,若无嫡孙则嫡外孙,排在之后的才是庶子。
“有了‘宗法制’,继承权问题便有了一个有力的参照,其他子嗣也可以立即就找到自己的位置。
“没有顺位继承权的子嗣,似乎在继承上无路可走,只能为臣。但这却反而让他们铤而走险,走上绝路,致使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此乃旧制对贵族的戕害之一。”
坐在雅座上的秦虹、周祥、齐平三人对视了一眼,这些问题他们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们只琢磨着去争权,却未曾深入的思考过。
今天听殷睿这么一梳理,顿时有点恍然大悟之感。
殷睿喝了口茶接着道:“不管如何争如何抢,每一代都有大量的贵族无法得到继承权,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封地,只能到处奔波,在其他贵族的领地讨个差事勉强度日。
“他们从小接受过贵族教育,有才学,有见识,却空有贵族身份,无贵族特权,有些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国人。
“我称这些贵族为‘士’,此乃旧制对贵族的戕害之二。”
这回轮到岑亮等三人恍然大悟。
殷睿又道:“只有贵族才能从政,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军事长官,施政和打仗的功劳都是贵族的,国人即便奋进一生,也无尺寸之功。此乃旧制对国人的戕害之一!
“终生务农,毫无见识,被绑在土地上,成为贵族制造财富的工具,此为旧制对国人的戕害之二!
“奴隶占楚朝人口十之八九,却毫无人权,任贵族宰割,此乃旧制对奴隶戕害之一。
“说同是万灵之长的奴隶,为次等种族,待他们如牲畜,此乃旧制对奴隶戕害之二。
“天子有‘律’,诸侯有‘法’,伯爵有‘策’,全国上下律法不一,政令不齐,致使地方上只知伯爵,而不知诸侯,伯爵只知诸侯,而不知天子,诸侯各自为政,不遵天子,此乃旧制对国之戕害之一。
“诸侯、伯爵各自为政,致使国家分崩离析,国力无法凝聚,各地无法协作,此乃旧制对国之戕害之二。
“贵族永远是贵族,国人永远是国人,国人无上进心,贵族亦可以高枕无忧无上进心,致使国家疲惫,毫无动力,此乃旧制对国之戕害之三。”
“国政陈旧,官员世袭……”
殷睿深入简出,先梳理了旧制对社会各界,以及国家本身,甚至人类文明的戕害,然后才开始说变法的必要性,以及紧迫性。
他所说,多是在上一世时,现代学者对古代变法的解析和评价,还有些是他结合楚王朝的特殊情况,做出的总结。
在变法前夕、变法当中,即便是在实施变法的人,也没办法看清变法的整体面貌,以及变法这条路子的正确与否。
只有当变法有了成效,经受住了社会的考验之后,学者们对变法的分析才足够理性,看待变法额视野也足够宽阔。
这就像是人与地球为例,在变法当中,人是站在地球上的,是没办法看清地球全貌的。而完成变法后,就像是在太空中看地球,自然可以一览无余。
这正是秦虹跟周祥等人虽然一心想要变法,却对变法只有模糊了解,而殷睿却看得分外通透的原因。
一边讲,殷睿一边庆幸自己上学、工作时看得课外书够多,也庆幸自己对历史有足够的兴趣,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籍。
谈谈说说间,殷睿讲了一个半时辰,最后他道:“根据我所讲,变法初期以实权贵族挑头,‘士’进行具体操作,为最佳模式。在建立新军之后,才可让国人加入,并渐渐成为推进变法的主力。”
殷睿伸了伸懒腰:“今天我们讲到这里,明天我们讲变法的本质。”
秦虹、周祥、齐平离开殷睿的小院后,三个人对视一眼,齐齐地长出了口气。
周祥道:“我等所虑不及越公子十分之一,还好意思说要助大王改政!哎,惭愧啊惭愧。”
秦虹却道:“你光顾着惭愧,有没有想过今天公子睿这堂课的目的?”
周祥和齐平都是一愣。
秦虹微笑了一下,就要上车。
周祥赶紧把他拉住:“集贤居,我请客。齐平君也去,咱们一同参详参详今天听到的东西。”
不理两个公子,一个侯子迅速组成的“学习小组”,单说别院里,殷睿喝了几口黄婶送来的蜂蜜水,清了清嗓子问岑亮等人:“听了我所说,你们有何感触?”
岑亮拱手道:“入木三分,却又字字珠玑。”
吴应也道:“在下真是白活了这二十多年,光想着顺应大势,却未曾想社稷已腐朽至此。”
费杰最后道:“在下也是长见识了,没想到举国上下已然处处是矛盾点。”
殷睿点了点头,只要能接受楚王朝的旧制度已经不适用就好,明天如果他们对法家的思想不反感,他们基本上就“开窍”了。
又谈了几句,殷睿叫薛瀚给三个人安排住处,让三个人住在书院。
……
集贤居。
周祥端着酒杯笑嘻嘻地道:“秦公子,不要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么!”
秦虹吃了口菜,心里大爽,总算是让滑不溜秋的周祥也破费一次。
他也不再卖关子:“公子睿今天所讲的深意是,变法的最大障碍其实是我们这些贵族!”
周祥一愣:“就这?我也想到了啊!”
秦虹喝了口酒:“听我慢慢说。越公子所说的变法,似乎就是打击贵族的过程,而且是要我们自己打击自己,就像是自己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一样。
“你能下得了口么?反正我是试过了,有些时候是真的下不了口。就我之前在秦国推行变法时,损害了我舅父的利益,结果我母亲天天在我面前哭诉。
“试问,这法怎么能变得下去?”
他将酒杯中的酒喝光:“不过公子睿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上次我们从司徒府出来向他请教的时候,他就说过,可以推一人在前面变法。
“今天公子睿更是给出了具体操作变法的人选:‘士’!
“在‘宗法制’中没有继承权,没有得到领地的‘士’。对我们这些有继承权,有实权的诸侯之子怀恨在心的‘士’。
“国政如果到了他们手里,他们会对贵族心软么?”
周祥琢磨了一下,才叹了口气道:“这是要我们养只狗,再让狗把我们身上的肉都咬下来啊!”
“没错。”秦虹道:“利用‘士’与贵族之间的矛盾,来解决贵族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只此一点,咱们那五万金投资就没白花。”
周祥突然有种再怎么赶超,也被殷睿甩开好大一段距离的错觉:“你们说,越公子哪来的这么多新奇的想法?”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平道:“我跟越公子一起去‘江北之地’的时候,越公子曾经谈起,为了避免被父亲、兄长迫害,他装了十几年痴儿。同时他也蛰伏了十几年,他应该利用这十几年想通了许多事。”
周祥叹了口气:“这十几年中,我们却在争权夺势,根本没时间细想这些东西,还好意思以为自己的见识在当代数一数二。
“今天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