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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骑着马在黑暗中疾驰,耳边凛冽的风呼啸刮过。白牙缩了缩脖子,心中大叹自己命苦。一向温和纯良的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从骗徒、劫匪一路做到强盗、保姆,弄至现在仓皇亡命,全都是身旁那小子惹出来的祸,尤其可悲的是目前这种状况不但没办法去骂他、揍他,还得负上照顾他连带那位小公主之责。天底下做人师兄的还有像自己这般悲惨的吗?

同样骑在马上,浣春紧紧抱住身前的无涯。方才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已然心如死灰的她一时竟没能真正反应过来。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反应过来手底下抱住的是体温微冷却有生命的无涯,两人一道奔驰在黑暗中(此时她根本把白牙忽略不计了),迎向虽不可知但有两人共赴的未来。慢慢地她的心开始回暖,终于重新感觉到心的跳跃与血脉的流动……就像终于从噩梦般的长眠中苏醒过来……

可惜,苏醒的同时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怒气。奇怪,他生什么气呢?

不过在这个时候,重生与相逢的喜悦还是远远盖过一切。她更紧地抱住他,脸上慢慢地、慢慢地现出一抹微微的笑容……

她的春天,又回来了……

天蒙蒙亮,两匹马差不多奔出了百里之外,此时天际微微露出一抹鱼肚白,星光退到了云层后面,沙丘的轮廓渐渐清晰,清凉的风带着沙漠特有的气息轻轻吹来。

终于勒缰停马的时候,最少最少,他们已全力急驰了三个多时辰。浣春觉得自己似乎已同马儿融为一体了,然而她感觉不出累,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再跑长些也没关系。

仇无涯跳下马,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一旁的白牙看得清清楚楚,眉头皱起,却没说话。接着他抱浣春下马,用力时终忍不住闷哼一声。这下连她也发现了。

“你受伤了吗?”她有些担心。

“没事!”他的口气、态度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落在她眼中,却像是强忍着痛苦。

“他受伤了?”浣春转向白牙,他应该会说实话吧。

“是……”瞄见无涯凶恶的眼神,白牙及时改正,“还好啦……虽然里面还是破破烂烂的,但外面算是黏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浣春不解。

白牙打了个哈哈,“没关系没关系,这家伙一向命大福大,不必替他白费神。”

实际上,仇无涯上次受伤极重,休养时间又短,现在虽然自由行动无妨,但要太激烈活动就很成问题。不过既然他本人要在心上人面前做英雄,身为师兄自当全力配合。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半露在沙丘外的石崖,万年风沙将坚硬的石壁雕凿出一个深及数丈的洞窟,数丛荆棘和沙柳环绕着洞口,刚好形成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砍枝劈木,两个大男人手脚利落地生起一堆火。干活的时候两人都一言不发,浣春有许多话想说,无数问题要问,此时也只能在一旁静静看着。

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儿……

照理说,两个生离死别,本以为今生无缘来世相见的情人会了面,就算方才身在险地什么也来不及做,此时已经到达安全之地,不是应该相拥而泣,至少应该执手相看的吗?而仇无涯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干活,对一旁的浣春瞧也不瞧一眼,这实在是……

如果愿意,浣春可以是非常敏感的人,最初的兴奋已经被疑惑与不安代替。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他又在因为放不下对大汉的仇恨而在跟自己闹别扭?

咳!

白牙干咳一声,这种怪异莫名的气氛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是自己在旁所以让这对情人没办法互诉衷肠吗?

“我去找地方取水,顺便弄些新鲜野味来吃。”他觉得识相一点比较好,“无涯,你要好好照顾人家啊。”

白牙刚离开得不见人影,仇无涯就把手上拨火的树枝一扔,霍然转身,瞪着浣春。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一个语气凶恶,一个充满疑惑。

“我先说!”仇无涯抢先开口。对他而言,忍耐那么长时间已到了极限,“刚才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她站在一边看他们劈柴生火有什么不对吗?“什么也没干啊……”她回答。

“什么也没干!那你拿着刀子做什么?好玩吗?”

他是说他来救她的那个时候。浣春恍然,“我……我已经杀了薛克汗,反正是逃不了的,所以……所以就打算……”在他的目光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自我了断……”

“你是傻瓜啊?!”仇无涯爆发,“那个杂碎杀了就杀了,你干吗要陪他死?!你疯了吗?我是去救人的又不是想去抱一具尸体回来!”

“我怎么会知道你来救我?”浣春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啊!”

“你凭什么以为我死了?我看起来像那么没用的男人吗?好!就算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自杀吗?!”

浣春能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他身上散发的愤怒,但是,为什么呢?她不明白。当时那种情况,他生还的可能性本就等于没有啊,而且她手刃仇人,算为他报了仇,再自尽殉情(这的确是当时她心中惟一的念头),有什么错吗?他现在不是应该感动之极,抱着她喜极而泣吗?为什么反而像她欠了他天大的债一样!她是为他才走到现在的啊!

不但不感动,还对她大吼大叫,这不知好歹的蛮子男人……浣春怒从心头起,“我自不自尽又关你什么事?我又没有指望你能来救我!你凭什么骂我?!“

仇无涯的气势一下子减弱不少,“是……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去寻死!“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眼前她就站在这里,触手可及,直到此时残余的恐惧与愤怒仍然盘踞在心头。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她没听见他的喊声……如果那一刀刺了下去……

如果他就那么失去她,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她!

心里某个地方刺痛了一下,那是遥远的、关于过去的回忆。眼前的火光跳了一下,头有些重,他用力眨眨眼。

可是浣春感受到的只是委屈,“你以为我很想死吗?如果能够活下去谁愿意去死?但若你死了,与其一辈子活在那种痛苦里,不如索性死掉干净!再说我杀了薛克汗,反正都是死路一条,难道还等匈奴人动手吗?”

“你一个女人干吗做这种事!”他愈发气急败坏,“杀人、报仇这都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那里等我?我要是晚来一步你早就被当成活靶万箭穿心了!”

强盗和蛮子不会和人讲理,眼前的男人就是例子之一。

强盗是没理,蛮子是不讲。

所以仇无涯简直就是不讲理。

“不可理喻!”她下了断言,赌气转过身背对他。

如果换一个人,换一种情况,她未必会如此生气,但此时此刻,她几乎要用性命为他复仇,居然还会被这样指责。当然想深一层,他一定是太过担心她,只是现在的浣春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爱情,本来就容易让人变得失常。

“你才不可理喻!”仇无涯暴跳,特别是看见她竟然不理自己,冲过去拉她,“你们女人就会寻死,从来不为活着的人想想!你以为这样死了我就会很高兴吗……”

浣春被他拉得手臂发疼,正要反驳,还来不及说什么的时候,“扑通”一声,胳臂上的大力忽然消失。

惊慌转身,一眼看见的是仇无涯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毫无声息。

用力过度,长途疲惫,强提精神,最后加上急火攻心——仇无涯,伤口迸裂,内息崩溃,昏迷过去。

一手拎水袋一手提着两只野兔赶回来的白牙看见的,就是惶急万分的安顺公主与毫无知觉的暴躁师弟。

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呢!白牙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为无涯止血,输导真气已耗掉他大半气力,做完这些他也只剩喘息的分儿。本来应该好好休息恢复元气……但看看一旁眼也不眨失魂落魄的浣春,他只有叹气。

旁敲侧击,单刀直入,适当的猜测,合理的联想……费了半天工夫才从她口中弄清楚事情缘由。白牙实在很想把这个师弟拖起来暴打一顿。有这么对待心爱的女子的吗?千辛万苦不顾性命去救人到底为什么呢?

“公主,你别同这小子计较,他不是故意的……”白牙强打精神,为昏过去的某个混蛋善后。

所谓善后,也不过是实话实说,比如无涯伤势如何严重,如何不肯乖乖休养,如何坚持要早去救人,一路如何咬牙忍受伤痛,得知婚礼消息后如何焦急愤怒,如何要去杀人放火,如何拼命……

白牙的口才不见得多么出色,但听着的浣春眼睛却湿了又湿。无涯如此不要命地去救自己,她怎么可能不感动,只是有一件事却始终不明白——她选择自尽为什么会让他这么愤怒呢?毕竟被及时拦下了嘛!

“这个呀……”白牙的眼光在天上地下打了几转,最后回到她身上,“你换过来想想,无论自己如何,你总是希望无涯能够平安活在世上对不对?他也是一样啊。我看着这小子长大,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恐怕比他自己去死还让他痛苦……咳咳,嗯,你明白了吗?”

这种肉麻的话不是应该让无涯自己去讲吗?白牙觉得自己刀枪不入的脸皮已经要红到发烫了。

浣春的脸也微微发红,“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她追问,总觉得白牙的神色似乎不是那么自然,好像还有什么内情没说。

“这个……”白牙噎住,这位公主还真不好骗。

愣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虽然不想管闲事……”随即又停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圈子,“算了!当然我就是在管闲事,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了——”

浣春全神贯注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无涯是我师弟,他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了吧?”见她点点头,他接着说,“据我所知,当年渠勒王被匈奴杀死时,王妃,也就是无涯的母亲啦,其实已经被护送逃走了。本来她可以带着无涯一起平安活下去的,但是她得知丈夫的头颅被拿来示众的消息后,这位王妃用自己随身的短匕首自尽——就死在无涯面前。”

她脸色一白,“你是说……”

“就是这样啦。”白牙耸一耸肩,“无涯从小立志复仇,但这件事他从来没提过。师父和我是从当时在场的渠勒族人口中听到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受,但是昨夜看见你那个样子……也许那段经历对师弟多多少少还会有一些影响吧。”

浣春无语,白牙也不再多说,两人一同沉默下来,眼光看向静静躺着的仇无涯,各怀心事。

仇无涯从深沉的梦里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浣春那张充满温柔与怜惜的如花容颜。他皱了皱眉,声音沙哑,“干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要死了……”

这男人难道永远都不肯说句服软的话吗?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改不了嘴硬的脾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呀,伤势这么重还要逞强,想教我没成亲就先做寡妇吗?”

说到这个,仇无涯立刻想起昏倒前他还在跟她吵架,而且还没吵出个结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瞪她,“别想逃避问题!你自尽的事我可没原谅……”

“我就知道!”她一下子摔开他的手,眼神毫不示弱地与他互瞪,“你还是放不下对汉朝的仇恨,所以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怪我,骂我!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我!”

要自杀是“一点小事”吗?不是真心喜欢她?不是真心他会连性命都不要赶去救她吗?这女人究竟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啊?而且他哪有骂她,顶多是声音大了一点而已……

“我……”

“我就知道你说什么从今以后宠我爱我都是假话,你只会记得我是汉朝公主,是你仇人的女儿!”

“浣春……”

“现在都这样了,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恨我,把我一脚踢开,说不定还要杀了我!”

“喂……”

她根本不容他插嘴,罪名已经山一样扣下来,“你这口是心非的大骗子!”

声音哽咽,眼中有泪光浮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仇无涯彻底傻眼,这女人的性子怎么好像大漠的风沙一样说来就来变幻莫测啊?“你……你到底怎样才相信我是真心?”他无奈又苦恼地看着她泪光盈盈的秋水双眸,不明白他们的话题是怎么由“该不该自尽殉情”变成“他到底爱不爱她”上面来的。

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扑簌簌滚落一串,拧疼了他的心。“除非你发誓,从此再不被旧时阴影纠缠,放开心胸远离过去,我便信你。”

他若有所悟地看着她泪湿的双颊,良久,伸臂揽她入怀,“我发誓。”

在他怀中,她泪落如雨,是心疼,也是甜蜜。

叹息一声,他扳起她的脸,“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记住,活下去最重要。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再不随便就想自尽呀殉情呀什么的!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她抱紧他,这个男人,是将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还要重啊……

坐在石洞外,白牙摸了摸鼻子,小两口儿你侬我侬,连累他在这里吃风,他这个师兄做得还真是鞠躬尽瘁只差没有死而后已了。

“到底还有多远?”在中途歇息的时候,浣春问仇无涯,“我们好像走得比前几日慢许多。”

自从那日之后,她与无涯之间再无隔阂,情意更深。浣春自幼长于深宫,教养严谨,即使心中爱他至深,之死靡他,但若要她在人前(也就是白牙面前)表露亲密,仍然很为难。仇无涯则恰恰相反,年幼失亲,长于荒漠,去掉他矢志复仇而显得阴冷孤僻的外壳,骨子里却是一个率直奔放的大漠男儿。这两人的相处分外有趣,一路行来,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说,白牙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仇无涯想早日赶回去见师父,倒不是因为有多大孝心,而是婚姻大事毕竟要有一位长辈主持才算名正言顺。浣春虽不在乎这个,他却不愿意太草率而让她受委屈。更重要的是,越早一日完事,他就可以越早一日甩掉师兄白牙,跟浣春双宿双栖神仙逍遥。

白牙想早日到达,一方面是因为总算可以把无涯这个最让别人烦心的麻烦家伙移交回去,省得自己天天为他劳心劳力还要受他白眼,另一方面却是希望早一日赶到雅丹沙,瞧瞧从不肯给自己一个好脸色却偏偏让自己放不下的彩云。

说起来两人原因不同,目标却是有志一同地要甩掉对方。

但是真的快到家门口,至多还有半天行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速度。这和近乡情怯没什么关系,实在是两人都想起师尊闭关前的千叮万嘱。无涯私自去寻仇,而且是向汉朝公主一个无辜弱女子寻仇,就算结局圆满,难保老头子不会唠唠叨叨外加奇奇怪怪的惩罚处置。白牙也是一样,无涯去寻仇,他是帮凶,做强盗也是左辅右弼,总而言之脱不了干系。

所以浣春好奇而问时,两人对望一眼都无以为答。这些想法实在上不得台面。

此时三人正坐在一片红柳林里休息,白牙煮了西域特有的奶茶。浣春慢慢地品尝着那混杂奶香与腥骚气息的特殊风味,他们既然不答,她也就不多问了,况且去见的是无涯的师父,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而无涯与白牙师兄弟却是完全食不知味。

“无涯,我们早就说好了,师父出关后一切事情都由你顶着,与我无干!”白牙小声对无涯说。

“师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一直同我在一起,如果说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师父会相信吗?”

“相信不相信是师父的事,总而言之我才不要替你背黑锅!”想了想白牙有了主意,“师弟,我看安顺公主天姿国色又聪明伶俐,不如你求她去哄哄师父,说不定师父一高兴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何?”

“这个……你是要我去求浣春?不行不行!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有损颜面的事!”

“你去向公主寻仇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的丈夫气概颜面问题?”白牙对他的借口嗤之以鼻。

“总之我不干,太丢脸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算什么丢脸。”白牙不以为然,“况且你在公主面前还有什么威风可言?笑话!”

“你是什么意思?小心我……”仇无涯横眉怒目。

“不要说废话!要么你自己出头认罪,要么请公主帮忙,你自己选吧!”

“……”

“……”

四只眼恶狠狠对视片刻,仇无涯败下阵来,本来也是自己理屈。

“浣春……我有点事要同你讲……”心不甘情不愿,仇无涯在师兄露骨的凶恶眼光监视下,嘟嘟囔囔开口说道。

再长的路总有到头的时候,何况不过三五里,快马片刻可到。仇无涯带着浣春来到一片隐藏在数座石峰之间的小小绿洲,在沙漠里这样的绿洲星罗棋布,无疑这是最难被发现的那种。围绕着一湾湖水树立着百十顶雪白的帐篷,还有几间木头搭建的平顶小屋。很多穿着皮衣裘褐的渠勒男女忙碌地干着手头的活,一副热闹的生活景象。

看到仇无涯回来,大家一齐大声欢呼起来,说的什么浣春半点不懂,却能听出其中满满的喜悦之情。

“公主!”从一顶帐篷里飞奔出一个女子,冲到她面前,“奴婢给公主请安……公主真的平安回来了……”竟喜极而泣。

“彩云!”浣春也大喜过望,“原来你没事!”

正当主仆两人激动地泪眼盈盈时,一把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安顺公主,故人重逢,十六年别来无恙,可喜可贺。老夫有礼了。”

一个身材高瘦、白须如雪,看不出真实年纪到底有多老的老者漫步走出木屋,一身宽袍大袖的汉服点尘不染,对着她微微而笑。

浣春不由好奇地看着他,这位老人看起来有些面善,不过她从未见过他啊,怎么会是故人?她下意识看看身旁,“你们怎么了?”

冷汗一滴滴地从已化做木石状的师兄弟身上渗出。

“……师父……”

“师父?”浣春吓了一跳,这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汉人老者就是他们口中凶神恶煞般的师父?

“孽徒!”老者白眉耸动,中气十足,“还不过来向为师请罪!”

“我们真的是故人啊,安顺公主。”老者笑呵呵地说,一副慈眉善目的有德之相。

“为老不尊……”仇无涯只敢在肚子里腹诽。师徒如父子,何况他刚刚同师兄一起被狠骂一顿,现在的样子实在有点灰头土脸。

可是她真的不曾见过他啊,浣春心中一动,莫非……“您到过宫里?”她迟疑地问。

“早得多呢,”老者笑容不变,“老夫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哪。啊!忘了自报名讳,老夫姓潭,上师下古……”

“潭天监!”浣春霍然起立。是他!真的是那个为自己批命,从而间接造就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吗?!

天监?仇无涯与白牙齐刷刷看向自己的师尊。

“师父你什么时候去当汉贼的官儿了?”仇无涯觉得自己的头发晕,“骗人的吧……”

“为师本来就是汉人!”潭师古不满地瞪徒弟一眼,敢在他面前汉贼汉贼地叫,“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浣春呆在那里,心情一时之间完全混乱,十六年的生活一一闪过眼前……

出生刚刚足月,就被送入暗无天日般的皇宫……在各种倾轧中挣扎求存的日子……听到和亲时那种冰冷的心情……太子皇兄无奈而懦弱的眼光……常乐郡主,冬儿,她那同父同母却无缘的妹妹……和亲送行时十六年中仅有的匆匆一面……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位潭天监!

“浣春!浣春!”仇无涯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为惊慌,“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她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一眼潭师古,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容,“潭天监,您当年的预言似乎一一应验了呢,这一次的西域之行果然是我的大劫。”

“大劫之后便是重生啊。”潭师古收起笑容,别有含义地看了一眼她的手。浣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方才不自觉抓住仇无涯的手。她的脸倏忽一红,便想挣脱,却被无涯反手握住,用力攥紧,一边示威地向师父扬了扬下巴。

噗嗤!这是白牙在偷笑。

剑一般尖锐的愤怒眼光射来,彩云脸色发青,这蛮子居然敢轻薄她的公主!

潭师古强忍住笑意,无涯这小子的霸道一点也没改嘛,只是对浣春,有些话仍要交代明白。

“转眼就是十六年了呢,”他不无感慨,“你入宫之后,老夫便向皇上请辞云游天下,就在临走的前一晚,你的父母,就是河间王夫妇,特意到京中的家里来求我,为的就是你十六年后的大劫。”

“河间王?父母?……”浣春喃喃念道,这些称谓在她的生命中从来只是些名词而已。

潭师古敏锐地看她一眼,接着道:“你爹娘说:既然你十六岁有大劫,必须遇贵人方能逢凶化吉,他们求老夫的,就是帮忙把那个‘贵人’找到。老实说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因为老夫一向只管批命而不管解祸,但河间王与王妃苦苦哀求,其爱女之情且令人感动,于是老夫就答应下来。现在呢,总算功德圆满,把你的贵人送到你面前了。”一拍无涯的肩膀,“浑小子!为师果然是神机妙算啊!”

浣春与无涯双双愣住,他是她的命中贵人?怎么听起来有如儿戏一般不真实呢?

潭师古捋着颔下飘洒的白须,悠然道:“公主你的双掌皆为断纹,是大凶之命;且生辰为春分之日,春分者,乃乍暖还寒之象,生死各半。而无涯则是所谓‘冥星照命’,克尽亲人,偏偏与你的命格对冲,反而互相化解……这些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而言之,他是你的贵人就对了!”

白牙从另一个角度提出抗议,“师父,现在你这么说,那闭关之前干吗要让我看好无涯?他如果不去闹场不就碰不上公主?明知他会这么做,你折腾我干什么?”

“那是你自己笨!”潭师古振振有词,“为师叫你看好他,是叫你看着他不要把自己的小命玩掉,否则一个死人还成什么贵人?其他的我可什么也没说。况且天机莫测,为师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啊。”

一口冤气直冲顶门,白牙活活噎住。

“再说,若不是这样,你能碰到彩云丫头?”早看出来自己这个大徒弟的眼睛老往人家身上瞟,潭师古故意补上一句,叫他彻底气绝。

果然如愿得到一个狠瞪……白牙哑口无言,只剩翻白眼。

“不必太在意这个,”潭师古看着浣春与无涯呆若木鸡的样子,笑了,“总之,你们两情相悦就很好,其他的明不明白、知不知道都没关系。”

师父分明是在拿他们做实验的材料嘛!白牙这个时候觉得,比起师弟与小公主,自己还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不过日后一定要跟彩云离老头远一点,切记!切记!

令人完全不知所措的所谓真相揭穿之后,接下来一整天浣春都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仇无涯在她眼前打转,她仿佛没看到,理也不理,让他徒然气闷。直到现在,两人坐在湖边的月色下,望着一泓碧水发呆了快一个时辰,仇无涯还是没听她说一个字。

“喂……”他瞧了她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你到底……”

她突然转过脸来看着他,眼光轻飘飘的,一字一字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可以被轻易丢弃的人……”

生平第一次,浣春说出了一直以为深埋心底,这辈子永远都不会释怀的心情。

仇无涯闭了嘴,在她身旁静静地听着。

“为几句毫无根据的所谓预言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让我一个人在深宫里过了十六年,父皇母后都是别人的……我那时常常想,若是我有自己的孩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他离开我,但愿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安顺公主……后来与匈奴和亲,叫了十六年的父皇只一句‘天命如此’就下了定论……口口声声说要带我逃走的太子皇兄,最后亲自送我上路……河间王、王妃……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当初的决定!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曾为我做过哪些安排,原来,一直自以为是的是我……”

仇无涯能清楚感受到她的伤感,但一向不擅长安慰人的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半晌挤出一句:“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的脸上现出一个苦笑,“我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灾星呢。父王、母妃、太子皇兄都被我连累伤心;西域之行,我亲手杀了薛克汗,想来两国必将大乱,征战若起,不知多少人会命丧疆场……还有你,自从遇见我,先是险些渴死在沙漠里,又差点被我一刀刺死,最后碰上匈奴仇人,几乎把命送掉……我想,我想我们若不在一起,会不会对你、对我都比较好?”幽幽一声叹息。

“你胡说什么!”仇无涯跳了起来冲口而出,“你一整天胡思乱想的就是在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浣春抬起头,月光下带着淡淡哀愁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

她是认真的!

“你……”仇无涯很想暴跳如雷,但看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怒火又无处发泄,“你,你……”深呼吸了三次,他才得以完整地说出话来:“你这个笨蛋!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叫我不要被旧时的阴影纠缠,叫我放开心胸远离过去,你自己呢?还不是被那一套天命之类的鬼话套住了出不来!到现在还想要离开我?你白痴吗?”

他越骂越激动,低头看见她的手,突然有了念头,“从前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不是你的贵人吗?你既然觉得自己的命太糟,那就由我来为你与天抗命吧!”

拉起她的手,断纹清晰可见。

仇无涯拔刀,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带起一片闪亮。一咬牙,刀刃碰上浣春细嫩的掌心,划过断纹,鲜血随之涌出。

“很痛吗?”他粗声问,又迅速在自己手心划下两刀。

掌心贴着掌心,鲜血奔流而下。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你不再是断纹,什么命都作不得数了,一切重新来过。”他看她,微笑,“我们的血流在一起,从今以后,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们再不分开,老天要怎样都由它好了!”

怔怔看着他,看着交融在一起的血的痕迹,眼中闪烁的,是泪光,彷徨浮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他一直是这样,无论她怎样试探,他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最后一片冰也消融了,她的心中只有春风春雨,春光无限。

平生第一次,浣春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

主动靠向他,紧紧抱住他,心中万千话语都不必再说,这一刻,荆棘怒放,灿烂如霞……

“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回中原去,看看我父王母妃,还有冬儿妹妹……”

“嗯……”

一旁的草丛里……

“彩云姑娘,我都说无涯不会欺负你的公主的,你看,没骗你吧?”

“哼!谁知道他是不是口是心非,我才不会让公主再受骗上当呢!还有你,离我远一点!”

白牙哀叹,为什么无涯那臭小子都抱得美人归了,他心上的姑娘还是半点好脸色都不肯给他啊……

“命运这个东西呀……”在自己的静室里看着星盘的老者微微笑了,“若不是人心,又有什么作用呢?”

所以,真正改变的,是他们自己啊……

尾 声

西汉成帝绥和二年·春分

洛阳·河间王府

春光灿烂,这处美丽的庭院里莺飞蝶舞,到处散发着醉人的甜美气息。几株娇红的桃花在微风中袅袅地颤动,仿佛在与湖石旁盛开的茶花争艳。

坐在卧房的窗前,河间王妃的目光只是哀愁地望着院里那株高大的海棠树。春色已深,可树上仍是只见绿叶婆娑,这株两人多高的海棠,今年似乎仍然没有要开花的打算。

王妃美丽依旧,只是终年深锁的愁眉为她的美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烟雾般的疏离感,仿佛远远地将她与这春光隔膜开来。十七年前,自从送走浣春的那一天之后,她的春天就被锁住了。锁住了,成了永远碰触不到世界。她找不到那把钥匙,东风不来,花不开,心若寒冬……

“母妃!”清脆甜美的童音响起,一个柔软温暖的小身子扑进她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月牙般,笑嘻嘻地看着她,“看冬儿今天好不好看?”

王妃下意识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心不在焉,“好看,冬儿,你自己去玩儿吧,母妃今天不舒服……”

“哼!”女孩儿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冬儿知道母妃又在想姐姐了!每年春天都是这样……”她眨眨眼,噘着石榴般的小嘴儿,嘟囔着,“那个姐姐明明说,父王母妃只有冬儿一个孩子的!”

王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惨淡,身子摇晃得几乎坐不住,一双大手从身后扶住了她,“云卿……”叹息般的呼唤。

她回头,丈夫的脸同样苍白,带着一丝深沉的疲倦。她的心一痛。

“或许,我们当初真的做错了……”呢喃着,王妃把脸贴在丈夫手背上,泪水潸潸而下,“那个孩子……在恨我们啊……”

“不会的,云卿,浣春不会恨我们的。潭天监答应过一定会为我们找到那位贵人,到时浣春会明白。你不要太伤心了……”

“可是,又过了一年,还是没消息啊。”王妃的声音里充满绝望。自从浣春出塞和亲之后,他们一直在打听匈奴的动静,数月前竟传来右贤王暴毙,几位王子为争夺王位而互相争斗的消息,而关于他们可怜的女儿却连半点音讯也无法打听到。

河间王同样痛苦地闭上眼睛——关山万里,大漠塞上,他那十七年难以团聚的长女,究竟有没有遇到命中的贵人,解开注定的劫难呢?……

忽然,一片微凉的东西飘落在他脸上,他微微一惊,伸手去捉,却捉了个空。耳边听见小女儿大大地“咦”了一声,“父王母妃,快看快看!下雪了!”

河间王一怔,“怎么会,现在已是春分了呀……”他的话一下子噎住了,轩窗所对的庭院里一片雪白,还有无数白色细屑正纷纷扬扬地洒落。

“云卿……那棵海棠……”他的声音哽在嗓间,竟然再也无法说话。

庭中的那棵海棠树,在忽然之间,绽开了满树洁白的花朵,又在忽然之间,如雪般纷落凋零……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姐姐!是那个姐姐呀!”小女孩欢叫起来,小手指着窗外,海棠树下缓缓走来的白衣人影,身旁,还伴着一位异常高大挺拔的男子。

“云卿……我们的浣春……回来了……”

寒冬已过,他们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全书完—

番外篇

被命运影响的历史之断袖

西汉哀帝建平元年·二月

长安·阳和宫

刘欣挥手遣退了所有近侍和护卫,并吩咐未经召唤不得打扰后,独自踏进阳和宫。

自从即位以来,他便下令将这里完全封闭,不许任何人妄动此宫中一草一木,更时常在繁杂朝务的间隙里,悄然前来,或是默坐片刻,或是漫步一周,再黯然离去。

触目所及,云窗无声,花钿委地,兽嘴炉中余香尚存,只是殿内佳人芳踪已杳,就连一缕香魂,也不知飘散何处。

刘欣缓缓来到后庭,浣春最爱海棠,因此阳和宫中四处遍植海棠树,尤以这里最多。此时已是初春,满庭海棠绽开,如霜似雪。刘欣清楚记得,数年之前的今日,有一位绝世公主,曾在这儿舞着春风,舞着落花,舞着一身柔美与幽香,也舞着他所有的爱恋与幸福。如今,虽然景色依旧,却已是人事全非。

他在阶前坐下,思绪翻腾不休。当上皇帝又如何,外有权臣把持朝政,内有太皇太后和太后专权独断,他这个皇帝形同傀儡,连他的皇后也是太后选择娘家侄女强迫所立,也因此,他对皇后厌恶之极,也愈加怀念远嫁匈奴生死不知的浣春。惟有在这阳和宫,他才能稍稍透一口自由之气。

想起浣春托黎熵带回的那句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刘欣不由胸如刀绞,痛彻心肺。若是那时他带着浣春悄悄逃出宫去,或许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一阵风吹过,海棠飘下漫天花雨,落英缤纷。泪眼中,刘欣恍惚看到一个窈窕的倩影,衣衫如雪,在落花间翩翩起舞。他情难自禁地张口呼唤道:“春儿!是你……”

轻轻的足音突然自殿外响起,浣春的身影倏忽消失。刘欣惘然若失,不由皱起眉头。他曾吩咐近侍不得前来打扰,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居然胆敢违抗圣喻?

脚步声走近了,随着穿花拂叶而来的,是一个年轻而纤细的身影,穿着太子舍人的品级服色,显然是在宫内执役的小吏。而当刘欣看清那人的容貌时,竟然险些惊呼出声——那少年眉目若画,清秀异常,这些并不算什么,最令刘欣震惊的是,他的五官竟无一不肖似自己心底里珍藏的佳人,连那柔美温婉的气质也一般无二!

刹那间,刘欣只觉全身热血沸腾,激动得无法自已,是她!是她!定然是上天被他的痴心感动,而将浣春带回到他身边了!这一次他再不放手,即使要天崩地裂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

刘欣不知道,他所遇见的,是年仅十六岁的太子舍人董贤,更不会想到,他将会为了这个少年,陷入怎样的不伦之恋。在他眼中,那就只是他此生最爱的、曾经失去如今却奇迹般失而复得的珍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霍然起立,迎向他梦寐以求的容颜……

史书载——

建平元年春分日,刘欣遇太子舍人董贤,悦其美貌,宠爱异常。先封其为黄门郎,旋即又封驸马都尉侍中,旬月间赏赐累巨万,数年内先后敕封为高安侯、大司马卫将军、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据闻,一日帝与董贤昼寝,帝欲起,然衣袖为董贤所压,帝不欲惊醒董贤,竟拔剑断袖,可见爱宠之深。

元寿二年六月,刘欣赐封董贤为圣卿,意欲将帝位禅让,因恐为太后及朝臣所阻,故携传国玉玺至大司马府,嘱董贤收藏。然刘欣于回宫途中病重呕血,当夜崩于未央宫。时年二十五岁,谥为哀帝。

哀帝崩三日后,董贤在家中服毒自尽,时年仅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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