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八
“大梦千年终方醒,黄粱熟尔半缘君。”
我做了个挺好的梦,梦到怀哀与我私定终身那段,梦到他说再也不会骗我那一段……该是大喜的情绪,在醒来那刻就迷惘得消失殆尽。
怔愣,回魂。
回忆有时会比噩梦可怕的多,当我记起那段回忆的时候,那些不安的,猜忌的种子,已然蓬勃生长。赖以生存的今时今日,会因为那些根系走向土崩瓦解。可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那些所谓真相可能与我并没有多大干系,可我已经无法再忽视那些明显的漏洞,它让我开始怀疑所有东西。即使……怀哀对我的感情可以归为真的,但我也在无法忽视下去……
我终究抱有怀疑,对虚假里生出的真实。
手心里那对耳环冰冷粘腻,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味道稍减却依旧刺鼻。
我嫁与怀哀并跟随来到京城的三年,明明处处充满不可思议,可我那点儿女情长的心态却听之任之,逼着自己不去怀疑。长了点岁数的人都明白这么一个道理:若要较真地戳破生活里每一个谎言,那你只能得到一片狼藉的生活。
怀哀给过我机会,也给过我选择。他许诺过不会对我说一句谎话……但其实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太极打法。不会撒谎不代表不会隐瞒,不以语言诱哄,同样可以达成欺骗。难以察觉,而且将打破假象的选择权放在我手上。
我又是个懦弱的人。我细数自己的劣根,什么假仁假义,伪君子都可以归结为自私。或者说,我没有为别的什么而承担失去怀哀的勇气。这三年我确实过的说不上好,物质的丰厚并不能掩盖阶【白熊】级落差形成的压迫和鄙夷。但我依旧看得到希望,只有怀哀,不仅是三年,多少年我都想和他一同走下去。
怀哀想告诉我什么,却又不能告诉我……所以他才会把这副耳环送给我,只要我问起……他不会说谎。
他早早把揭开一切迷雾的钥匙放在我手上,可等我打开了解真相了……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还回的去吗?那个与我朝暮相对,对我温言细语……那个喜欢我的怀哀,还回的去吗?
我有太多犹豫,却没有退路。三年里我选择装聋作哑,只给自己留了很少的选择,我亲手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无论是眼前一堆破事的真相,还是我和怀哀表面完满,实际信任消失殆尽的关系。
劣质的床板发出“咯吱”的响声,我快步走到床前将怀哀扶起来。可我身上还是血腥味太重,以至于他略微有些错愕的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
有没有伤到哪?看来他确信这些血不是我的,那么我杀人也在他预料之中吗……真是可怕。
我压下自己愧疚和委屈,却张不开口。其实我没杀过几个人,或者说我根本不敢杀人。武力逼迫和杀人终究不一样,开刃和饮血终究不一样。所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杀了人的时候几乎崩溃,一蹶不振。我很害怕……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我真的……太懦弱了比起他。我抬手挡回去他的,自己一把擦掉了眼泪,“我杀了那个郎中,仅仅是因为怀疑……你知道吗,我根本什么都不确定,仅仅怀疑……我就把他杀了……怀哀,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我把他杀了……我,我……”
怀哀一把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他怀里,他胸襟那一片很快被打湿。
“这不是你的错,你仅仅是自卫,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他的,你没有做错。”他越搂越紧,似乎也没想到我会愧疚成这样,安抚的动作带了丝无措的意味。
这也没错吗,你的底线到底在哪呢?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是错的呢?你真的可怕极了……
我并没有回抱他,两只手挡在中间,有意无意地推拒着,身体不住发抖。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不是无恩的错。”他不顾我推拒的动作,紧紧将我锁在他怀里。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怀疑他呢?怀哀?”我卸下防备,放软了身子躺在他怀抱里。
“因为他太想要这对耳环了,这太奇怪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这对耳环呢?还有那个商人。对了那时候你在旅舍昏迷,你没见过那个商人。”
“那些用于医治你的草药太贵了,我不得不去变卖身上的东西。我遇到那个商人,他愿意出五千两买这对耳环。这太奇怪了,我既不想杀人,又没有钱,所以我就偷了他的钱袋。”
怀哀抱着我的手突然用了劲,勒得我有些疼。
“怀哀,为了救你,我偷了他的钱袋。”我抬头对上怀哀,他却有些错愕。
“你……”修长的眉皱起,他眼神渐渐冷起来,里面柔软的饱含情爱的部分像是一点点被抽离。
他再说不出没错,他最憎恶偷窃的行为,虽然不知原因。
现在正是他最容易暴露真实感情的时候,我接着说道:“怀哀,这对耳环真的值那么多钱吗?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该有那么多银子挥霍的,这对耳环是从哪来的呢?”
“你并没有遇到商人,也没有行窃。”怀哀看着我一身血渍的衣服,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是别再编造这类谎话了。”
“不。我要问的太多,我真不知道这三年里有几件事是真的,没有预先设计,没有故意隐瞒的。怀哀,我这三年是不是从没看清过你?”
当怀抱不在具有热度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姿势和被上木枷无异。我轻易推开怀哀站起身。
“我曾经以为那些不重要,当看不见就好了。比如为何你带着我回京后立马官升两级,比如为何这次离京会遭遇刺杀,还是先后两拨不同派系的人。青色箭羽可真是好认的标识……又比如为何那么多人三番四次提起这对耳环。”
“可这些很重要……不是为了这些你可能根本不会娶我对不对?”
怀哀平静的看着我。
“我还算个好用的幌子吧?表面游离于各个党【白熊】派之外,实际假借我和各家夫人熟识的名头暗自交接了不少人吧。就比如……薛侍中。”我没忘记第一个跟我提起耳环的就是侍中夫人柳茗艾。
“你一定很会藏锋吧,所以他们才没抓到你一点把柄。索性将主意打到了我这……”我指了指手里的耳环,“还是……你本就打算祸水东引?我这个棋子可还好用?”
“……无恩,等事情完结之后我再仔细跟你解释,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我笑出眼泪来,“等?你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等了。等是等不来结果的,我宁可自己去找。”
“我想想,谁能告诉我内情呢,侍中夫人?还是……小安子?”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小安子!第一波刺客是你安排的吧,所以才那么好解决。第二波射箭的人才是要追杀你的,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我这么破洞百出的逃难途中都没能追上来。不,或许你早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来追杀你了,所以才让武功比我好上百倍的小安子与我们就此分开。”
“我就猜到这么多,够了吗?怀哀?”
怀哀仍旧一言不发。
他不会遇到危险了,我也不想强迫自己呆在这里了。正如他所说,事情就要结束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也不需要我这个幌子了。其实我一直有所怀疑的不是吗?只是三年里每一次念头刚冒出来,我就得胆战心惊得掐灭,骗自己。
“……若你嫌麻烦,仿照我的字迹作一封和离书吧,给我留个好名声。”
我只想回我那个小地方,算衣锦还乡也好,颐养天年也罢,我只是想缩回那个我最熟悉的地方,看看我这满身伤痕还有没有得治。也许和马三谈起这三年的经历他还会嘚瑟地说一句:“我就告诉过你,男人绝不会把情爱和前途混为一谈。”
不管他会说多讨厌且马后炮的事,总归会像真正的父亲一样给我一个拥抱欢迎我回来。
一如三年前的每一次我归家。
我最后擦了把脸,从窗口翻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