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将寤把车钥匙塞进铁灰色呢子外套的口袋,面无表情地提着一袋鸡蛋灌饼掐点打卡。
“小余来啦~”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从身后飘来,声音的主人笑嘻嘻地拍拍余将寤的瘦肩,“这个月第几天啦~”
余将寤虎躯一震,一个转身就成了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看着眼前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语调特真诚,“刘主任,刘姐,不是我不愿起早啊!我家二毛又闹脾气不让我出门!”
二毛是余将寤养的虎斑猫,膀肥腰粗油光水滑,乖巧喵两声就能把全院的医生护士迷得团团转星星眼。但只有余铲屎官自己知道这货就是个白眼狼,最爱戏弄铲屎官鸡蛋里挑骨头,以把铲屎官气得上窜下跳为乐。
刘姐猛地撞上她那对水润漆黑的杏仁眼,再看看她那张清丽中透着乖巧的脸,只好摆摆手,摇摇头,“行啦行啦,下不为例,赶紧把脑部的X光片和脑血管造影片取了给人家儿子。人家早半小时就在陈医生那里等了。”
“好。”余将寤赶紧去办公室换好衣服,拿着几张片往楼下赶。
刘姐提到的那张报告是一位被车撞了的老人家的。两天前撞的人都昏迷了,没人来看过,钱一直有人付。可真是奇怪。
为什么一直都没人来看,偏偏今天他儿子就来了?余将寤皱着眉瞄了眼那几张片子。她着重看了下脑部的X光片,结合造影片上的血管情况,可以看出上面有清晰的骨折线通入了颅脑的动脉窦,相当危险。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估计是很难醒转了。
余将寤敲敲门,“陈医生……”
抬眼不见陈医生,只有一个披着黑色薄外套的年轻男人转过身来,露出俊美的侧颜。
剑眉星目,鼻梁挺拔,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对方微微一笑,“我是306号床沈文的儿子,今天来看我父亲,顺便找陈医生要昨天脑部检查的报告单。”
余将寤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然,“老人家是两天前昏迷的,过马路时被小轿车撞到后来送到我们院抢救。我不确定能不能醒,这是脑部的检查报告。”
“陈医生好像还没来。您也是医生,能不能给我看看单子,顺便介绍一下老头子什么情况了?”男人含笑问,眼睛盯着那张单子。
余将寤听出了其中微妙的刺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木着张脸,“我毕竟不是专门管脑科的,有些不太懂,还是让陈医生给您讲解比较好。”
对方眼神很犀利地盯着那张单子,温和里藏着冷峻,“是吗……其实我倒挺希望他干脆别醒来,这样大家都活得更轻松些。”
余将寤攥着将要递出去的检验单,又收了回来,眼神中不见气愤惊异,只是冷静的若有所思。
两人不声不响地拉开两三步距离,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对峙。
半晌,余将寤打破沉默,眼神慢慢凌厉,“你为什么想要这张报告单?”
称呼从您变成你,这个转变让男人情不自禁笑出声,“我是他儿子,看看报告单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你开头就说要报告单。但是这几天那位老人根本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检查脑部也是医院决定。那么为什么你一来就知道有脑部检查的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已经完成了?”余将寤不善地眯起眼,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没来看过?难不成你比我这个儿子更了解他?”男人摊手,走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余将寤眼神冷得能结冰,“因为是我一直在守着那个老人。是我上班时候看见他被车撞了,然后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但是我根本没看见过你。”
这个答案似乎在男人的意料范围之外,他略带惊讶地一扬眉,愣了一下。
然后余将寤趁着他这一瞬的愣神,立刻往外跑,眨眼就到了楼梯口不见踪影。
男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笑声很低沉,“……天分不错啊,用了15%的幻觉信服居然都没有骗到。”
医院里。
明明是大好的艳阳天,可是余将寤此刻却是浑身发冷。
在进陈医生办公室前,门外还热热闹闹,结果一出去,就静的没有一丝人声,甚至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没有!只能看见树叶在摇摆。她处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自我估计声音不超过10分贝。周围的一切建筑材料都仿佛是吸声的海绵,脚步声、喘气声、呼叫声……都被吞没的无影无踪。更诡异的是,余将寤找遍整个医院都没再看见任何一个活人!
昏暗的阳光透过青黑的乌云,宛如流出尸体青紫嘴唇的诡异体液。森冷的LED光管悬在头顶,衬得灰白的陶瓷地面更加刺眼。
走廊尽头的电梯微微扭曲,宛如炎热夏天水坑前的物像。
余将寤脚步一顿,若有所感地抬头打量周围。
墙面贴着绿油油的8,监控摄像头闪着诡异的红光,微微转了个角度。
她明明已经往楼下跑了三层,之前是在9楼,那么现在应该是在6层才对。
有问题。
余将寤的神经被绝对安静的环境逼到极致。人是感官动物,根本不可能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保持心智,这样僵持下去只会对她的感官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她随手从医药车上扯开一包一次性手术刀具,拿起锃亮的手术刀往腹部一划,鲜血横流!
腹部是人体神经丛和神经网最密集的地方之一,还有就是颈部、会阴部等。所以如果戳自己一刀,应该是这些地方比较疼,能够让她清醒过来。她是临床医学出身,能够比较好地把控力度和部位不影响大碍。
原本是电梯的楼道忽然变成了一个敞开的天台。如果她不及时清醒过来往后退,那么就会直接掉下去!
余将寤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后面的男声带着笑意透过来,“戳自己一刀,还真够狠的。”
她戒备地转身,看着刚才那个自称是沈文儿子的男人。
鲜少有人知道,余将寤,余医师,其实还接受过警方的培训,甚至当过几年线人。这段秘密的过往曾无数次救过她的命,哪怕现在面对这些超自然的力量也不例外。
余将寤低头看看,血已经停了,刀倒还带了出来。她再掐自己一下,确认了真实。
依旧是无人,依旧是寂静,还是这家医院,那个男人。
她抬头看了眼楼标,变回了6。但是当她看着看向楼下时,却发现楼下直接通往停尸间!
那股混着福尔马林和乙醇甲醇的阴冷味道余将寤相当熟悉,哪怕是有人故意放这些药学试剂也绝对配不出那种玄妙的比例,所以,六楼下去,直通的是真正的停尸间。
男人沉默地打量她片刻,“你好像不惊讶?”
余将寤面无表情:“其实我挺惊讶的,真的,小心脏都蹦出来了。”
男人:“……”
这孩子是被吓傻了?
“陈医生在楼下,只有你能把他带出来。”男人冷着张俊脸。
仿佛是在应和他的话,楼下传来陈医生的呼救,“有没有人啊?救命啊!好冷啊!”
触及到冷这个字时,男人看见她的眼皮抬了一下,睫毛微颤。他眯起眼,似乎觉得很有趣。
陈医生四五十了,以前工作很拼命,天天上手术台干,早早熬坏了身体,还得了老寒腿;就算是这样,他每年冬天还是会去菜场买一大堆肉菜包一天的饺子,送给那些春节还在医院值班的实习生和其它医生。
余将寤刚来实习那一年,父母在上大学时早早去世,也没有其它亲戚,索性不回家过年在医院留守。本以为要孤孤单单一个人吃着方便面跨年,结果却等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印象最深的一盘饺子。猪肉白菜,清甜可口,有家的味道。
余将寤看向楼下,喊了一句,“老陈!”
“诶!小余,你在啊!”陈医生的声音透着欣喜,“我在太平间,不知道出不去了!快来帮我开开门!”
“老陈,我问你个事,”余将寤平静地问,“师母是个什么人?”
她和老陈经常聊到师母。师母相当厉害,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好几个医学奖项,老陈当时都是在她手下学习。老陈经常提到,说:“小余你别瞅她牛逼哄哄一堆弟子,我才是她真传!”
“传啥?”
“……包饺子。”
太平间里。老陈的声音传来,有点哑,“师母,特别,特别,会包饺子,我得了她真传。”
听完后,余将寤火急火燎地跑下楼找老陈,“老陈我过来了!你在哪儿?”
男人也慢悠悠地随着她下去,眼神越发变幻莫测。
这人看起来很冒进,有时又不通人情,但其实看得出她每一步都有计划和策略。哪怕是最疯狂的戳自己一刀都能把控好力度不至于休克,还有一进门就发现了他的不对,这些能力比起其它身经百战的“破梦者”也遑不多让。甚至更加出色。
地下的太平间并不太平。灯管坏了几只,一闪一闪,像有人在暗处诡谲地眨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老陈你怎么会在这里?”余将寤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东倒西歪的移动台座跑前来。
陈医生此刻正可怜巴巴地被黑色的绳索绑在一具女尸旁边,整个人都昏了过去。不论余将寤怎么叫他都没办法醒。
女尸似乎是刚送到的,还没怎么处理。脸上血肉模糊,看不出是谁。她瞄了眼膝盖,就兴致缺缺地赶紧给陈医生松绑。
绳子上还弥漫着黑气,余将寤感觉到不对,但已经碰上了绳子。
眼前的景色忽然全盘崩溃,散发出夺目亮光逼迫她闭上双眼,等到再睁开眼时就已经到了一个空旷的复古风格的大理石广场。
她抬头看,太阳正好悬在广场尖塔的顶上,看起来像被塔尖刺破一样。
老陈呢?
她终于慌了。
“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有人发出尖叫,“怎么回事?!”
余将寤仔细打量周围。广场中央有11个人,七男四女,关键是妆容各异,有正常人装扮牛仔套头衫,也有鬼畜风格紫眸长耳朵的,简直不能更乱。每个人表情也不一样,有的面容冷淡,似乎是习惯了;也有的惊慌失措惊惧交加,完全搞不懂“我是谁”“我在哪”。
结果她没找到老陈,倒是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人原本黑色的发丝变成了棕褐色,眉目有了细微的改变,更加精致惑人,有一种侵略性的美。
余将寤收回目光,把自己隐藏起来。
男人似有所感,抬头看过来。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人啊!”一个年轻的汉服女神经质地左顾右盼,你们再不让我回去,我就要报警了!”
人群中有人吃吃一笑。
余将寤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似呆在人群里,实际上不和任何人一堆。
有些人是经历过几次的,所以他们站一块;有一群人则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抱团取暖站一起。
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与其懵里懵懂随大流发问、无脑追随别人干事,她更希望自己弄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广场的尖塔忽然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女声:“欢迎各位来到梦忆之神的空间0731,所有参与的人,都将被梦忆之神铭记,并成为光荣的‘破梦者’群体终不改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