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三年,时维六月,商国大部分的疆土都入了夏,太阳开始迟落早起。
卯时刚到,天边就像洒满了红棉絮一样,隐隐露出霞光;还没到午时,大地上的暑气就蒸腾上来了,农夫都脱光了上衣,躲在树荫下眯着眼,所以每棵歪脖子树下都是臭烘烘的汗味一片。这才刚刚到六月,就有了三伏天的气派,事后大家都说这是兵戈之象。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刘起就起床了。刘起,作为平阳城里一位职业的街溜子党,他一天的作息十分规律,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往东边走。
王大娘挎着篮子迎面走来,刘起马上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大娘今天可真是面若春花,两天不见,身材又苗条了!”
王大娘被夸得心花怒放,笑骂:“你就这张破嘴,没个正形!”
刘起单眼皮,瓜子脸,天生一副一般妇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见了人整天笑眯眯的,犹得妇女欢心。
“小起,这么早又出门啦?”路过的陈伯公笑着打招呼。
“咳,就到处逛逛。东湖荷花开了,刚好去看看。”
陈伯公看破不说破,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
刘起走到东湖书院的后墙跟处,左瞧右瞧确定没人,才倚着墙站定。过了一会儿,晨钟响了,书院里传出朗朗读书声。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下面的书生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念,先生从左往右摇头,书生也跟着从左往右摇头。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教书先生拖长声调,摇头晃脑地问,下面的书生从左到右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先生摇头晃脑地说,“读书百遍,其意自见。这其中的真义要你们自己体会。明白吗?”下面的书生从右到左地摇摇头。
墙外的刘起一听,“说一半不说一半,这教的是什么狗屎玩意?这教书先生,还不如说书先生呢!”不过他还是直直地跟着念了一遍,还好没染上摇头晃脑的毛病。
刘起在书院外墙偷听已经三年多了,从《诗经》听到《论语》,再到《大学》和《中庸》,全都听了个囫囵吞枣,半懂不懂。
书院里,徐生伏在桌上,偷偷跟邻座的张生说:“你说现在刘起是不是躲在墙外偷听咱们讲课?”
“我觉得是,只要天不下雨,他都会来偷听。”
王生插嘴了:“这臭小子还忒烦,窝墙角偷听三年了吧,怎么,他一个破落户儿还想考取功名不成?”
张生说话温和一点:“寒门也有好学之人的嘛!前几年那场瘟疫,他家就死剩他一个了,家里三间瓦房,出租了两间,但那点钱哪够交书院的学费,所以只能来偷听了。”
王生一咧嘴:“刚巧女帝上台了,我看就他那张白脸皮儿,他就老老实实进宫当面首得了,还听这些酸书干啥,多不得劲!”...
晨课下了第一节,书生们都跑出院外透口气。有几个一看就是轻薄儿,罗绮遍身,还戴了宝石耳环;有几个一看就是书呆子,出了院门,咯吱窝夹着书本,脑袋还一直晃。
还是按往常一样,刘起听了一节课就要走。他刚一转身,就被几个书生发现了。
“呦,刘起来啦!你可是准时准点地出现啊!又来蹭课啦?”几个纨绔子弟调笑起来。
教书先生也出来了,见了刘起,捏着嗓子说:“状元爷又来偷听讲课啦?你可要交学费哪!”院门口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刘起笑眯眯地朝他们行了个礼:“我过来白听,穷,没钱,学费不交。”说完昂首阔步地走了。
他身后的书生觉得没趣,也不笑了。奚落人不就图别人脸红耳赤才过瘾吗?刘起这种脸不红耳不赤的,谁拿他都没辙。行事坦然者,问心无愧也。问心无愧,就是怎么弄他,他都不会惭愧。对于刘起来说,他活了快二十年,就凭着脸皮儿厚这一本事,确实做到了问心无愧。
太阳还不算太大,刘起沿着河岸朝下一站出发,河岸边荷叶田田,一碧连天。
东兴酒肆是城里最大的酒肆,外围立了红色的栅栏,门两旁挂了金红纱栀子灯,还挑了一面销金旗,上书: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刘起站在东兴酒肆门前,低头看了一眼快开口的绢面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起爷来啦!快,里边请!”酒肆掌柜见了刘起,眉开眼笑。刘起,城南破落户,靠出租家里那两间瓦房为生,常年囊中羞涩,在家喝酒要兑水,酱油拌饭分两顿吃的主儿,怎么店家对他就那么热情洋溢?
刘起还是嬉皮笑脸的,“先喝,还是照旧,记在尉家账上。”
“明白明白。”店家一抬自己的双下巴,朝刘起揖了个手。
没过多久,尉璞到了,他穿了一身宝蓝色连珠纹的圆领袍,别具风流。店家见了,又满面堆笑道:“尉相公来啦!你的酒友已经在雅座等着您呢!”
一个富家子和一个贫家子混在一块,难免会被人认为只是臭味相投的酒友,不过尉璞和刘起不只是酒友,还是旧友。尉璞和刘起是总角之好,那时刘家还是屋舍俨然,尉家还在住茅房,后来尉家经营丝绸逐渐发迹,而刘家却横遭变故,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不过尉璞待刘起一如往常,从不白眼;而刘起呢,不时蹭吃蹭喝,态度从不谦恭,当作理所当然。
尉璞给刘起的酒碗里满上:“过完这个夏天,科举又要开始了。我阿爷老催我准备考试,可我的县试和道试都考不过,怕是赶不上今年的了,看来又要等三年...”
“我听说现在县试和道试考不过也可以考乡试,但得花钱。”
“我阿爷的意思也是这样,花钱买资格,直接考科举乡试。”尉璞面露难色,“我觉得做人还是诚实点好。大丈夫以功名为重,但也要按照礼法不是?你看城西李家王家陈家方家陆家黄家黎家卢家张家的儿子,窝到三十几了都还没娶妻呢!人家多有大志,考不到功名,绝不娶妻。”
“十五岁考到三十五岁还考不上,怎么还不死心,他们就没那个能耐。”
“你看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尉璞压低声音,“大家都知道他们就那点本事,为啥你偏偏要说出来。”
“这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背后说他们坏话,他们又听不到。”
尉璞点头:“坏话都不能说,那活着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