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她可真会想,真有诗意。他还记得那天下午碰到沁来的事。那之前,他去虹桥给一个美国女人上汉语课,那个老外怎么也搞不清汉语中的四声,她也知道自己的笨拙,哈哈大笑去拍项南的肩膀,还问项南中国男人是否介意异性的触碰。
项南给她讲"男女授受不亲",给她讲孟姜女因为卷起袖管给范杞良看到了手臂就要嫁给他,否则就要自杀。他还给她讲了五代王凝的妻子李氏的故事,她在开封因为旅费用尽,被旅店老板强行拉出旅店。李氏恸日:"我为妇人,不能守节,此手为人所执耶!不可以此手并辱吾身。"
于是,她拿起一把斧头把被旅店老板拉扯的手臂给砍断了。美国女人吓得一惊一乍。项南这才告诉她,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了,中国已经开放了,与世界接轨了。
美国女人才放下心来连连说好。一对一的课,老师要说更多的话,所以项南碰到沁来时只打了声招呼。至于脸红,那也是有可能的。
从那个美国女人的家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塞车,项南下车后小跑了一阵,怕迟到,哪是什么不好意思的脸红,哪里有"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般的诗意。
项南又继续看下去:
五月的party是14号的下午1:00到5:00,雁荡路的一个茶坊里。消息栏的消息。
沁来宁愿不知道这个消息,14号下午正巧是她的最后一门考试,考试是她不能放弃的,party是她不愿放弃的。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老天一再如此残忍地捉弄她:机会好像唾手可得,但又突来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次考试她显然很不专心,始终惦念着最后一场考试和那聚会的机会。沁来从未在一场考试前祈祷过,哪怕是好几年前的高考。
可这次,她乞求帮助,但她没有乞求神和任何别的人,她是向他乞求:求你一定保佑我考好,看在我如此真心的份上,千万千万。
沁来觉得现在自己对他的感情超过了父母兄长,对他的虔诚胜过了万神。虽然心中自感愧对父母,羞于兄长,亵渎神灵,可她实在没有办法。她是会被允许,被宽容,毕竟爱没有过错。
好在考题不太难,虽然有些题答得不太好。沁来看来不及了就急忙交了卷。
出门正好有辆巴士,她赶紧跳上去,坐下才发现坐反了方向,于是又火急火燎地叫司机停车,下了车,赶紧扬手招了辆的士。
4:30分左右,她下了车,头脑里有无数个问号:他会在吗?他今天是怎样的呢?他看见我会和我说什么呢?而我又应该同他说什么呢?是不是会有机会和他单独聊聊呢?
她走进茶坊,一眼就看到了他,虽然人头攒动。他也看见了她,站起来向她招手,可沁来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以故意装作没瞅见他,正巧服务生过来,她就不情不愿地上了楼。
她要了杯红茶,一份薯条,挑了个可以看见他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在看着楼下,听着楼下,仿佛消遣着,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在她眼里,在这么多人的茶坊里,只有一个他,她只在乎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和围桌而坐的学生谈笑风生,沁来后悔了,后悔刚才没有向他走去。她恨自己的胆怯,心虚,不大方。
Party很快接近尾声,主持人说还有最后一个活动。沁来正考虑要不要过去,犹豫时,她发现他向她走来。沁来静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从初升的太阳里走过来的人,一种光辉在他四周闪耀着。她没了思想,这一刻完全凝固了,她在等他,她愿那木梯是长长的,没有尽头,看着他一级一级向自己走来,她愿一生一世就在那儿等候......
他说,You were late. (你来迟了。)她说,I did my best.(我已经是尽力了。)寒暄了几句,他说他有事先走了。她说那好你先走吧。
于是他真的走了,她看着他下楼渐渐远去,她的心急遽地下沉。她多么希望那木梯没有尽头,那样至少他的背影永在她的眼帘。
他走了,没有观众了,不用演戏了。她起身想走,但还是坐了下来,她怕他没有走远,被他撞见,她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脸色糟糕透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在这儿调整好再出去。这儿人少,光线暗,没谁会注意她。
在无边的阴郁中,沁来又一次地怨自己,进门时为什么不朝他走去,那样可以坐在他的身边,刚才他过来为什么不请他坐一会,那样可以多说几句话......
6:00钟,沁来走出茶坊,忍不住地回头望。从那一刻起,沁来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必须有个了断,她下定决心放弃,但她想她以后会常常来这坐坐,怀念这忧伤,甜蜜,短暂的一段故事。
时间一点一滴地逼近,离别真的向她走来了。沁来想起邻家久违的蔷薇花,她走出房间,可哪儿还有迹可寻。枝条上零零落落地挂着枯死的焦黄的花托,毫无绿意的叶子也像霜打过一般无力地垂着。
难道这就是一春的生命?短暂?逃不过凋零?她不愿相信,伸手拨开枝叶,希望还能找到,哪怕是一抹残红。
花刺刺破了她的手指尖,流血的却是她的心,但她并不甘心,终于在重重枝叶的压迫下,发现了躲藏的一朵小小的蔷薇花,它不堪重负,低低地垂着,没有阳光的钟情,惨白惨白,有气无力,好像想要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却又万般不忍,毕竟它只有这一春的生命,去了就永远不能回头,怎知哪一生,哪一世才能重见天日。
沁来觉得那朵花就是她,她就是那朵花,终于忍不住地哭了,为那朵最后的蔷薇花,也为她。
沁来觉得自己得找个人聊聊。她从未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知道不会有人明白她,可她总还得找人问问。于是她找到了丽玲,高中时的好朋友。
她把她的故事大致讲了一遍,可她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太差,怕丽玲听不懂,又一篇一篇地读为他写的东西,念着念着,沁来哭起来,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念一个一个片断......
读完了,丽玲望着她,认真地说,你疯了。
对于这三个字,沁来几乎崩溃了,她把脸埋在日记本里,然后抱着膝,低着头,久久不能起来,只有肩在不停地颤动,还有凝结在空气中隐隐的抽泣。
良久,她抬起头问:"我该怎么办?"
丽玲深深叹了口气: "我想我可以理解你,我也曾有这样的经历,只是我没有跨出那一步,其实我很在乎他,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至今我仍深深地感到遗憾。"她突然停下来用很深沉的语气对沁来说:"如果现在让你忘记他,你可以吗?"
沁来猛烈地摇头,好像她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他一样。
"那你期待怎样的一个结果呢?"
"我没想过,但我希望他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我存在,我不要做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那你觉得你够勇敢么?"
"我不够勇敢,不够坚强,甚至不够自信。可是为了他我可以。我觉得为他值得。我甚至觉得他能使我更勇敢,更坚强,更自信。"
丽玲不再问她:"那么,告诉他,一定要说,要让他知道你的感觉,不然你会遗憾终身的。"
沁来点点头,又茫然地问:"我该怎么告诉他呢?"
"这我帮不了你,我只能给你一个方向,具体的要看你自己,毕竟了解他的人是你。"
沁来又一次地陷入沉默。
"算了,帮人帮到底。告诉我你知道他一些什么?"
沁来摇摇头。
"知道他的电话吗?"
沁来摇摇头。
"知道他的地址吗?"
沁来摇摇头。
"你不会连他的名字和他的年龄也不知道吧?"丽玲有些生气。
沁来还是摇头。
"天哪,那你到底知道他什么?你比我还要惨,至少我还和他同窗四年,可你呢?去问他,一定要问清他的电话号码,不管你编个什么理由。"
"编什么理由?"
"算了,我看你也编不出什么好理由,不如你留个电话给他。"
"让我考虑考虑吧。"
诗意女学生(4)
丽玲走了,沁来又陷入无助之中,她苦思冥想,突然记起上节课他布置的最后的家庭作业,这可是个机会,只有利用这个机会向他表白,可也不能太露骨。
于是她急忙动手做作业,作业的前半部分是真正的作业,后面含蓄地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沁来认为他是一个敏锐而富有经验的男子,这话他应该是听得懂的。
虽然她这样决定了,但到底是女孩子,又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更怕他因此而看轻她,于是顾虑重重,几天来一直在这些问题上徘徊。说还是不说,说又要怎样说,说得太露,自己不愿,说得太轻又不足以达意。但最后还是写出来一篇"真情告白"。
五月二十二日,最后的一课。上午沁来去一家公司面试,可整个过程是怎么进行的,她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她一直在想晚上的事情。
沁来没有想到最后一节课只有十个人。这些人太没意思了,连最后一节课都不来。她为他感到不平,她想他一定会有些失望,毕竟他是个负责的老师。
她选了个显眼的位子,最中间一排的第一座,她想离他近点,那她说话的时候就可以不必大声,而他又能听得清楚。
这是上课以来沁来第一次感觉离他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他,头一遭看清了他的手,带点骨感,沁来一向喜欢这样的手,颇有线条;他的眉,粗浓,像下坡的森林,有点凶,很有个性;他的眼睛,线条不柔和,但锐利,深邃,很有光芒,光芒里藏着智慧。当他眯起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有点色,但沁来喜欢。
沁来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下巴那留一小撮胡子,要是没有它,他可以显得年轻一些,但它却给他添了些神秘。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就像一个强有力的磁场,沁来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不能移开,但她却又不敢久久地盯着他望。再有就是他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语言太贫乏了,没法来形容,宽,亮,深沉,饱满,圆润,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仅仅是。
整节课,沁来除了在注视他,就是在等待,等他给她机会。半节课过去了,他好像忘了检查回家作业这件事,沁来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希望一点一点地破灭......
终于过了7:20分,她知道已没有可能了,这一辈子的遗憾就要铸成了。
沁来恨他,怨他,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表白的机会都不肯给她,要知道她需要多少的努力,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作出了这个决定,以前没有,以后不会,今生永远不会为任何别的男人作这样的表白。
这是她透支了女孩子一生的力量,自尊,自信和勇气准备说的话,做的事,却被无情地扼杀了,而这无情的刽子手竟是他。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恨,却无从恨起......
合上那本打印稿,项南胸口堵堵的。
几天后,项南约她去了家麦当劳,正是中餐时间,人民广场边的麦当劳里人头攒动。沁来坐在人群中既快乐又紧张,又害羞,完全地陷在一种恋情中,一声不吭地摆弄手中的可乐。项南和她寒暄了几句就告诉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说的时候,项南特意盯着她看她的表情,她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但项南明显听到一块玻璃落地的碎裂声从她起伏的胸腔里穿出。
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说,这次见面比项南预计的还要短。项南很绅士地送她去地铁,还陪她坐了几站,再折回家
。几天后,他收到了她托丽玲送来的几首诗:真相我以为等来的是希望,为什么你告诉我真相?笑漾在脸上,心却在凉"在地铁站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我连最后一眼都不敢望,从此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为何还陪我走这一段?只为这短短的几站,我奋力拉起的风帆又折断。喜欢这样近近静静地坐在你身旁,喜欢你旁若无人大声朗诵,最喜欢你为我改变方向。为何总这样?我刚刚准备起航,你总能唤回我于千钧一发。
你是谁?
我命中的天使和护神?抑或狡诈诱人的魔君?
项南反复地读着沁来写的诗,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沁来会不顾一切地为他燃烧,但项南并不愿意,他不愿意伤害她,他一向珍惜喜爱自己的女孩,况且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姑娘。
项南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能帮她早日摆脱这种情感的苦痛。他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可电话里更没话可说,总是匆匆地挂断,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帮她,从电话里,他听得出来,她仍受着思念的煎熬,可项南不知道自己能帮她什么。
有一天,他思忖着是否给她打电话,在左右为难中,居然把电话簿投进了洗衣机,等他醒悟过来,捞出来的电话簿早已面目全非。
当时,他心中一阵悸痛,他预感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沁来了,沁来知道了他的电话,但她肯定不会主动地打给他,项南读过她写给他的《电话》:好想就拨通那电话,我怕电话中无从说起,更害怕电话那头会是你的妻。
项南没有手机,家里的电话对沁来来说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项南非常懊恼,懊恼自己的不小心,也担心自己这么长时间不给她打电话,她会怎样地难受,可项南找不出办法再和她联系,前台的学生资料他去查过,可就是找不到她的信息,前台小姐说,她这个班的资料都不见了。项南懊恼了很久只好作罢,或许,这就是天意。项南只能祈祷,祈祷时间能快点治愈她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