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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冥火与睡不醒的人

四人回到小院时,陆元宝已经等了许久。他不知他们是去干嘛,更不知他们在哪里,尔玉留下那句不清不楚的话,陆元宝也不敢乱走,如今门开了,却见尔玉浑身是血,谢昉更是脸唇皆惨白,还有一个一脸不恨铁不成钢的老头扶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白脸。

这让陆元宝愣在原地,话都没说出来。

玄胡索是个急性子的,见陆元宝这傻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怒火全撒到了他身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扶人!”

似是听到了指令似的,陆元宝连声应了,一手搀着谢昉,一手扶着尔玉,往屋内走。

归鹤被安置在了陆元宝的屋里,还有一间客房,便留给了玄胡索住。

这一晚上可给玄胡索折腾坏了。

从这屋跑那到那屋,再从那屋跑到这屋,一屋子伤员,再加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还净添乱的陆元宝,担子可不都压在他小老头身上了?

尔玉把床让给了谢昉休息,他睡得很沉。尔玉自己敷了药,就趴在一旁的桌子上。

她恼自己。

玄胡索的那一声“别贪”,算是惊醒了梦中人。不知方才是怎么了,尔玉有些惊魂未定,自己竟然如此不受控制,巨大的杀戮贪婪方才贯满全身,她最后一丝神智都快弥散了。若非自己,谢昉也不至于受伤。是自己背弃了初衷。

只是尔玉的心里越来越疑惑。

玄胡索说谢昉的身子怎么了?那份疑惑似乎从玄胡索来的时候就有了,方才只不过是一点一点落实了。

他是不是把什么东西给了自己,为此,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自己还不知道?

门被推开了,尔玉一下回神,只见玄胡索黑着脸端来一碗药汤,那药颜色浓黑,颇像谢昉当年给自己喝的“十全大补汤”。

“前辈。”

尔玉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尊称一声前辈比较好,毕竟这位小师叔看起来还没有接纳自己。

玄胡索没有理会她,只是用勺子一口一口地给谢昉喂着药。

“你是个有慧根的。”半晌,玄胡索才开口,他冷静了许多,“只是你骨子里的暴戾之气,太重了,比谢昉这个男人都重。”

“你知道么?谢昉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清楚,他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不使之外露,更不滥用情绪。如今他为了你,发了狠,戾气冒了头,你知道他们蓬莱这种修清心功法的,冒了戾气会有多大的反噬?更何况....”玄胡索一皱眉,不再往后说了去。

“更何况什么?”尔玉心凉了半截,追问道,“更何况什么?前辈。”

“他渡了许多的修为给你,丫头,你知道么,就像是把人身子里的血都抽出去了不少似的。”玄胡索叹了口气,望着睡熟的谢昉,“你应当是有过一次大劫,那场劫难里你应当是该死的。不过他消耗了许多的修为,还有那瘸老头炼的内力丹药,才强行把你救了回来。说起来,那瘸老头的丹药还是我炼的呢,所以我一见你,你闻你身上的气息,便知道了。”

尔玉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该死的那一劫?

她的眼前无端映起荒山的那轮明月,老松下的白衣人。

谢昉...

尔玉已经控制不住眼泪,吸了口气,握住谢昉的手。她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了去,歉意、痛苦,让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孩子,”玄胡索把药碗放到一边,道,“事已至此,看来他对你是用情颇深的,你只要好好地活着,便不枉费了。”

“不过...”玄胡索睨着尔玉的泪眼,道,“你骨子里的暴戾之气甚是惊人,这是天生的,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头一次见这样的人,还是个女人。不收戾气,你可知结果如何?”

“如何?”

“堕魔,比普通修士走火入魔更为可怕,江湖各门各派,人人得而诛之。就连那红王八,都比堕魔之人更有人性一点。你若是堕魔,想必这傻小子...”

“我要怎么做?”

“两种方法。第一种,废了武功,破了气元,不过就你这底子,破了气元怕也就没了命,所以你只能选第二种,”玄胡索抬眼,“我给你用药克制住,封住你的几处脉门,但这一招很险,你需要继续修习功法,才能保持药在你体内的平衡。你要知道,一旦你不再修习,药便会在你体内迅速侵蚀,你会被毒死。”

尔玉低着头,把额头抵在谢昉的手上,她的眉眼都沉在阴影里,看不出悲喜。

胸中巨大的痛苦翻涌着,眼前一片晕眩,纵是如此,尔玉还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沉寂在黑暗里。

谢昉啊,你原是为我做了那么多。

他的手像一块玉,冰冷而白皙,尔玉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指尖,半晌,才哑着嗓子答道:“好。”

玄胡索看着眼前这二人,心里也不是滋味。若说他起先看到尔玉的时候,反感是有的,毕竟他同谢昉的师父私交甚笃,也算是看着谢昉长大的,这样一个好苗子,若要寻个伴侣,也得是天上地下独一个的绝代佳人,可在他眼里的周尔玉,不过就是一个攀附上仙门的凡人罢了。

如今谢昉躺在这里,玄胡索也冷静下来许多,能让孩子高兴,这不比什么都强么?他虽出世,却也斩不断人间的情份,眼瞧着这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为了谢昉不惜冲入敌阵,又这样疼惜着谢昉,他倒也是莫名地欣慰了许多。

“你且好好练着,也别辜负了谢昉这一身修为。”

玄胡索披衣起身,那头的归鹤生死未卜,他倒也不能只在谢昉这里耽搁时辰。

听得脚步声渐远,尔玉握紧谢昉的手,倒也一刻没松,不知是泪流了太多眼花还是怎的,床上人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谢昉?”

床上人没反应。

不过他的嘴角倒有些绷不住了。

“...”尔玉将他的手扔下,白了他一眼,转身坐到书案旁,“你早就醒了?”

“就眯了一小会儿,想来是昨晚太累没休息好,今天又打了一架,身子招架不住。”谢昉笑眯眯地睁开了眼睛,把“昨晚”二字咬得死死的,生怕尔玉听不出他话里的缱绻意思。

尔玉瞪了他一眼,心道这个不正经的,在什么时候都这样子,不过又转念一想,他若是早就醒了,那玄胡索和自己说过什么,他都听了去?

想到这儿,尔玉望着谢昉:“我身上的修为是你的。”

尔玉没有问,而是用十分笃定的语气在陈述着。她知道,他也知道。

谢昉没有回答。

“多谢...”

还没等尔玉的话说完,谢昉便一个轱辘从床上跳了下来,坐到尔玉身旁,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我夫妻,福祸同担,有什么谢的?”

那人眼珠子溜溜一转,又露出了灿烂笑脸,扶着尔玉肩膀的手紧了紧,继续道:“若你非要谢,也不是不可,今晚多用几个姿势...”

尔玉本还在愧疚着,一听谢昉这样说,耳朵连带着脸蛋一下子都烧透了,她虚推了谢昉一下,小声骂道:“东海的仙君,原来只天天想着那档子事。”

“谁说的?”谢昉把尔玉搂在怀里,按着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要她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似的,他的语气愈发温柔,“我天天想着的是我的阿玉。”

尔玉虽虚推着他,但心里是无限甜蜜与喜悦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又觉得格外踏实。

“那位老前辈,就是玄师叔,他说我有...”

“我听到了,”谢昉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有什么的?这东西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是天生的,正所谓‘福祸相依’,你得了这天下独一份的‘不应该’,便应当有天下独一份的好运给你,这才显得上天公平。”

尔玉被这一串连珠炮堵得不知说什么了,嘴角的笑意愈浓,她抬头吻了一下谢昉的下巴,那小小的胡茬扎得人心里酥麻麻的:“小师叔很厉害,当年他不满昆仑把手伸到朝堂上,觉得这一代的昆仑人背弃了初心,一怒之下下山,扬言此生不再回昆仑。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得了一位神医的指点,便醉心医术,江湖纵横间,在南疆建了药师谷,弟子虽不多,但天下名医数得上名的,十之八九都受过小师叔的点化,这也算扬名万里了。”

“看他这个人面冷,其实他是最为厚道心软的,昆仑前些年也不是没遭难,都是小师叔在后面暗暗帮衬着。”谢昉牵着怀中人的手,又轻轻地在她的额头点了一点,“他不爱多管闲事,但听他方才主动帮你的话,想来他也是喜欢你这个师侄媳妇的。”

闻言,尔玉低头笑了笑:“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罢了,我什么能耐都没有,又怎能入得了玄师叔的眼。”

“小妖精,”谢昉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还知道我宠你爱你呀?那今晚为了报答我,再...”

“别不正经!”尔玉红着脸剜了他一眼。

谢昉也只是笑着,道:“想哪去了?我只是想吃你做的小酥饼。”

“前几天是谁吃完了,大半夜还偷偷跑出去吐?”

“...原来你发现了。”

......

因着归鹤还没醒,谢昉便同玄胡索商议,暂时安顿在这小县城里,待到归鹤醒来,再行打算。

修养得当,谢昉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加之他损修为的事已经不再瞒着了,便光明正大地继续炼气。

每日晨起,谢昉必定先去附近的山顶上打一个时辰的坐,再顺手带回来点野兔,或是绕道去县城里的集市上买些尔玉爱吃的,回来时还没进门,玄胡索必定瞪着眼睛送上一晚浓黑腥臭的药汤,喝罢谢昉才得以进院。

那一战后,小县城内并未再见祆教人的踪影,此处隐于群山之间,进出颇为困难,想来起先那一队人是追着归鹤进来的,损耗许多,到这儿又被全歼了,传不出信去,自然也没人再来找麻烦。

玄胡索是眼睁睁见谢昉结结实实挨了那祆教小头目一下的,这一下又扰了他的心神,可是尽管玄胡索天天盯着谢昉,给他诊脉,却愣是没发现谢昉身上有任何异常。谢昉也是觉得稀奇的,不过连玄胡索都未诊出毛病,怕是天下再难有人有异议,又不想尔玉担心,他便没多声张。

这些日子,陆元宝算是小院里唯一一个堪用的苦力,玄胡索在乾坤袋里存了许多草药,他老人家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熬汤,那风流倜傥的陆二公子便主动自觉地担任起了打下手的工作,说是打下手,实则是磨药、去根、看火等等。烟熏火燎的折腾下,陆二公子那如玉般的脸上总是沾了些灰尘,不过他倒甘之如饴,折腾出了些灵感,谱了曲《柴火记》,闲暇时便央求谢昉给他填词,想着靠这曲贴近生活的调子,再让他二公子扬名。

谢昉见陆元宝这般痴,也不好推脱,寻了张纸,刷刷几笔,便出了一调——

“落日飞霞半入山,执木杖,寻清湾,采得灵药岁已晚。怀璧不然,入山巅,一声令下,卸了灵药把家还。世人讥我,莫不想一步登天?声声烦,字字贪,我笑他未看穿,笼中囚鸟,怎及天涯浪迹,佳人相伴,把酒言欢。”

尔玉端着那张纸,读着读着竟笑出了声,她将吃食放到归鹤床边,倒也没瞧到玄胡索的冷眼,径直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手指慢慢刮过纸上的墨迹,末了,又是一声笑。

“嫂嫂,谢兄真是通透豁达啊!”陆元宝邀功似的,也顾不上脸上的灰跟土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道,“谢兄的词句配上我的曲谱,绝了,绝了!”

“他这也太直白了些。”尔玉忍不住笑,未说出口的,是这首词又讽刺了圣上小人之心,又骂了阿谀短视的伪君子,倒给自己吹得高风亮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都快遗忘在岁月里的往事如风,吹得尔玉一激灵,不知怎的,她一下想起来那夜谢昉抱着她说过的故事,如今她的心底倒是有了确切的答案。

那“所怀之璧”,大抵就是谢昉身上的留着的血罢了。天家的血脉,历朝历代,都是争夺那九五之尊宝座的最佳利器,可纵是世人眼馋、畏惧,他都是不以为意的,什么泼天富贵,什么无上的权力,他通通都不在乎。

想到这儿,尔玉笑意了了,倒有些不是滋味。谢昉这一行,便是想看看,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究竟是怎样的?可到了才知道,血亲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说白了,亲缘还是不在亲,到底是一个缘字。

玄胡索在一旁看着尔玉又是笑又是面露不忍的,脑袋不知道都转了几个弯了。莫非自己的宝贝师侄娶了个傻子?还好不一会儿,尔玉便恢复了往日神情,他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归鹤已经昏睡几日了,明明是昆仑新生一辈最有能耐的弟子,也得了许多长辈的青眼,可是此番却差点折在了几个祆教的妖魔鬼怪手里。谢昉失了些修为,但到底还是打得过的,归鹤当年可是和谢昉不相上下的,怎得如今这般脆弱?

偏偏玄胡索还什么都诊不出来。

他倒没有怀疑自己的医术,只是心中有了颇大的疑虑,这让玄胡索一连几日都是阴沉着脸的。

百年前祆教作乱无所顾忌,不仅仗着他们那甚能蛊惑人心的教义,更在于他们手里藏着上古的冥火,冥火一灼,普通人化为烟尘,修士一身功力尽毁。当年那一小团冥火被藏在祆教主教的内室里,江湖上几大门派联合起来,牺牲了超过半数的人,才围上了祆教所处的西域苦陀海,当时的主教意欲放出冥火,与在场诸人同归于尽。是那时候昆仑的掌门以身为刃,又用了宝器冰棺,才将那冥火彻底镇住,压在了昆仑山最下方。

本以为百年已过,那冥火应当被昆仑的四方寒气所侵占吞噬,谁料没过几十年那几个门派中出现了叛徒,联合着昆仑的叛门长老,将冥火盗了去。加之围攻祆教时,有十二个人跑出了西域去,这些年他们不停地作闹着,暗流涌动下,势力逐渐增强,待到出现在明面上时,新祆教的能耐已经能越过江湖上许多的名门大派了。

冥火自然而然地也被如今的主教收了去,冥火如今势颓,但威力仍在,玄胡索皱眉,当年那场大战,他娘都还没出生呢,他自然没本事诊这冥火。不过如今推算来去,归鹤八成了被冥火分出来的火苗击伤,不然不会至此。

想到这里,玄胡索的心又凉了半截。

谢昉挨的那一下....

不过玄胡索也没往出说,毕竟是猜测,还做不得数,只愿老天开眼,别让他的猜测成了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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