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云岫将北堂绯甩在椅子上,冷哼一声,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有些维持不住人形。他已经开始着急了,不是因为他自己,更主要的是宁寒的大限即将到来,或许宁寒本人还不知道,但这就是宁氏皇族的因果,离这因果的时间,还有两年。
宁寒与苏翎,二者缺一不可。舞云岫不能保证,在错过了这两个人之后,她还能够有足够的幸运等到第二对这样的人。
然而苏翎一直将舞云岫留在她身上的记号封印住,舞云岫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找到她,除非苏翎主动出现在舞云岫的面前。
至于苏翎这一处派出的探子,已经发出了信号,表明这些乡民已经来到了皇城。
苏翎在军营恰好与众人一同用饭,当下将手中的馒头塞进放下,快步走到了江云辞的身边。或者说,军队里的所有人此刻都是这样的动作,这个计划,在江云辞的军帐之内几乎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计划。
几乎不需要准备太多,所有人都快速的整理好东西,在集合的哨声吹响时,都已经整齐划一的站在了校场。
苏翎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与江云辞并肩而行。江云辞看了一脸严肃的苏翎一眼,不由得问道:“怎么了?这么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打仗莫非在将军看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苏翎淡淡的转身,却这般说道。
这倒是让江云辞一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怎么觉得这个小姑娘又不高兴了呢?不过打仗这件事,不过是为了保家卫国,真有几个人喜欢呢?
似乎苏翎的心情不佳,江云辞便不再找她说话,担心又惹得苏翎不开心。
从北幽的边境到达寒国的边界,如果全力行军,只需要两天的时间,因为毕竟是行军打仗,不可能说大咧咧的直接就从大道上过去,自然是要通过小路绕到另一侧,才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颠簸一天的军队,就暂时的安扎在了一处绿洲之内。
白天沙漠皆是厚厚的黄沙,四周的景物几乎不变,而夜晚的绿洲景致则显得好多了。然而苏翎只是手捧着水壶,目光涣散的看着不远处,此刻太阳还没有完全的落下,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了,像是一片睡着了的海。
那是一种单调的颜色,红色,深红色,是一种张扬到极点的颜色。苏翎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沙丘氤氲在橙黄色的雾气之中。
“你怎么了?”江云辞看着苏翎的样子,不由得有几分的疑惑,今日从出发起,她的模样便不是太对劲。
苏翎敛下眉峰,将视线转到了江云辞的身上,只是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没什么,不过有几分感慨。”
寒国那个地方,她原来已经离开了两年。
不知变化几何。说来可笑,即便是身在寒国,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二十多年,都没有好好的看过那个国家。那些回忆,当真是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久到苏翎根本就不能回忆起来。
沙漠之中的夜景,其实也是十分的有意思。
当夕阳落下了山头,周围真正的冷了下来。沙漠的夜,除却漫天的星空,还有满目的死寂,是死亡的寂静。苏翎站在那个山头,她此刻已经看不见四周熟睡的,或守夜的士兵,她看见的,只有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幽魂。
已然是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鬼,混杂在一起,就在苏翎的眼中,完全无声的环境,只有绿色的魂魄悠悠的飘动着。
那些魂魄,都保留着生前的模样,或者说,当一切被抽丝剥茧一般的剥离,一目所见的,便是那些幽魂最真实的模样。或邪恶,或善良,或憎恶,或怯懦,通通都是可以一眼便看透的样子。
而其中,却有一只特殊的鬼魂,穿着长衫白卦,长长的青丝被缠绕在头上,还别着一个檀木的玉簪。而当苏翎见到那只鬼魂时,呼吸一时之间停滞在某处,她是认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这一只青衣鬼,是长老爷爷身边的那一只?!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仿佛被人扼住了纤细修长的脖颈,一句话都吐露不出来,只是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只飘荡的青衣鬼,缓缓向前行进着。而当苏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青衣鬼的身上时,耳畔的寂静之中,忽而开始了低低的吟唱。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
……
每唱一句,苏翎的神色变得愈加震惊,那一双眼睛里闪烁的,是愈来愈烈的火光,黑色的焰火在双眼之中翻涌,压抑的是已经抑制不住的情绪,浓烈到大朵大朵荡开。
她没有认错,青衣鬼的歌声,她听了不知多少年,怎么可能认错。
只是,那鬼魂飘荡到苏翎的身前,白如粉的脸,青色的双眼,似乎看不见苏翎似的,只是在她的面前停留片刻,随后穿过了苏翎的身体,飘到后方继续唱着自己未尽的歌谣。
这青衣鬼忘记了一切,成了孤魂飘荡到此处,其实意味着什么,苏翎实在清楚不过。她只是转过身,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鬼,只是迤迤逦逦的唱着,带着一片陌生的气息,只是单纯的生魂的气息。
苏翎的神色有些怔然,仿佛四肢百骸都被大漠的夜风吹到冻结,那一阵冷,是刺透了心脉肺腑的。她原本想着,那些朝中的人,所看不顺眼的不过是她一人的性命,未曾想到竟然可以狠绝到此般的地步。
这只青衣鬼,是长老爷爷亲手温养着的一个生魂,当年长老爷爷偶然遇见当年唱戏青衣旧识的残魂,一点点用自己的寿命温养出来的。而被人饲养的魂魄会失去意识,一片混沌的在外游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养的人已经死亡。
不止是长老爷爷,当日那些长老,此刻怕是都已经身首异处。
苏翎抬头,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而后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一片星空,一点点的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扭曲,仿佛一只张着巨大豁口的怪物,正对着她一脸嘲讽的微笑。
苏翎是气得发抖,站在原地,她的表情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
忽而肩头却被人重重的拍了拍,猛地一转头,却发现是江云辞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到底发生了何事?”江云辞终究是皱着好看的眉头,等待着苏翎的后文。然而她只是十分冷漠的转过了身子,一脸的冰寒,根本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再三的追问后,江云辞叹了口气,只是说了一句夜凉,早些休息,便转身向营帐处走去。
苏翎依旧是保持着那样一副神情,一个人站在这远处,只是一个人很用心的去追寻着那青衣鬼的歌声,唇角却已经被她自己咬的有几分发白。
忽而,沙漠之中响起了细碎的铃铛声。随后,在那一处荒凉的黑夜中,一身黑衣的谢东篱缓缓走到了苏翎的面前,却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将苏翎揽进了自己的怀抱。
然而他却猝不及防的被苏翎握住了手臂,随后就像是泄愤一般,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疼得江云辞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苏翎哪里来的力道,一时谢东篱还根本无法挣脱开。
然而被咬的是谢东篱,他却看见,明明是一脸凶狠的咬着他的苏翎,就像是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一双眼睛里亮晶晶的,在闪烁着潋滟的水光,分明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过了好久,谢东篱才觉得咬在他胳膊上的牙齿,渐渐卸下了力道。而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直直的落在了谢东篱的手上,却在落下的那一刹,变得冰冷无比。
“夜深了,大漠的深夜会很冷。”他的声音极低沉,却极温柔。谢东篱伸出他的双手,用温热的掌心,捂住了苏翎的耳朵,他的神色,就像是那一抹被剪成了飞雪的皑皑皓月,含着可以化作水的温度。
随后便听他低声说道:“阿翎,我不知你听见了什么,既然此般悲伤,便不要再听下去了。”
苏翎其实已经两年都没有回忆过这些,也没有思考过这些。现在的苏翎显然也不想回忆,她宁愿自己只是单纯的,因为一只幽魂而觉得心痛。
苏翎只是紧紧的抓住了谢东篱胸口的衣服,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愤怒的神色,却根本控制不住那些肆意的情绪在脸上流淌。
而那个其实悄悄跟在了苏翎身后一路的少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分明哭得压抑的姑娘心疼的揽进了自己怀中。这个傻姑娘,其实根本就没有明白,那些回忆根本就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变得淡漠,压抑的时间越久,最后爆发的时刻,只会越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