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她终于开口讲真话,又是梨花带雨的哭起来,心中一软,便松了手,准备听她解释。
等了片刻,却见她的泪珠点点滴滴落下。
她低声说:“我的命是你救回来了,大不了今天还给你便是了。这是野樱莓树的枝丫,我上山来便是为了采集它。我发誓我说的这句是实话。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偷野樱莓,虽然皇朝立了法度不让采摘莓子,可没说不让采枝丫。”
我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
我犹记得那年颁布禁止采摘野樱莓的同时,还颁布过另一条法令,禁的是移花接木妖术。
那移花接木妖术说的是将一种植被的枝丫接种在另一种植被上的妖术,会长出害人的毒物。
“你……,移花接木可是死罪,你一个姑娘,干嘛要做这种勾当?”我寒声问。
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仰着头毫不示弱的与我四目相对,大滴的泪珠滚滚而下,那委屈而倔强的眼神,深深地触动了我。
“勾当?移花接木为什么是死罪?那你觉得我采这些枝丫图的是什么?”她问。
“难道不是为了种出鱼目混珠的野樱莓到暗处交易卖掉?”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已开始猜测她或许另有隐情了。
她惨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穿的麻布短衫给我看:“三年前你救过我性命,那时我穿的可不是这个,若是为了钱财,我一个爱美的姑娘家,现在会穿成这样么?”
“那为的是什么呢?”我问。
“野樱莓不但可以吃、可以酿酒、也可以入药,祛除炎症。这牧城穷山恶水的,你们戍边的战士和百姓若是生了病,那些名贵的药材一来价格高昂,二来资源稀缺紧俏,而这野樱莓本来可以作为祛除炎症的大好廉价药材,可自从立了这样一条法度之后,这药便没了来源。圣尊只为了皇宫里繁莹的浆果中多出这么一种,便颁布法令断了北境许多贫苦百姓的活路。你知道牧城周边十里八村,有多少百姓因为医不起病而死么?又有谁在乎这些卑贱的性命呢?是,我偷了野樱莓的枝丫,妄想用移花接木的勾当多做些廉价的药材,救活这些可怜的贫苦百姓。你若是觉得,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那便押我回军营,我无话可说。”她抹去了眼角的泪花,睁大眼睛瞪着我。
她的这一席话让我震惊万分,她承认了自己冒犯国法的事实,可我却没有了理直气壮押她回军营的底气。
我愣怔了片刻,问道:“这,若是这样的话,你为何不将因果原由呈送给圣尊,让他更改法条呢?还有,这移花接木之法不是只能结出毒果吗?又怎么能入药呢?”
“哼,你妄为青岚部落的族人,却跟着皇朝沆瀣一气。在你心中,皇朝的法条公允么?”她问。
“青岚部落本就附庸于皇朝,若是皇朝不公允,我们又怎么会签署契约,前来协助据守牧城,抵御魔族?”我说。
“那是你处世单纯,不懂得人心险恶。我从前也如同你一般单纯善良,可经历的事儿多了你就会明白,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心中如何的阴险歹毒你永远也察觉不出。”她说,“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解决夜魔外患的最有效策略是什么?”
“我们牧城的守军上下齐心协力,便是在抵御夜魔外患。姑娘难道有什么别的见解么?”我问。
“你们?你们只是鸡肋的摆设罢了,魔族唯一忌惮的便是雷鸣铁骑。”她说。
我心中有气,说:“姑娘,你这话说得太瞧不起人了!雷鸣铁骑固然厉害,可我们苦苦守卫牧城……”
“对不住,我没有诋毁的意思。那我这样说吧,想根除魔族外患的不二法门便是扩充雷鸣铁骑编制,从八百骑扩充到八千骑,北境八城每城一千骑一起举兵北上,一举清灭魔族部落,斩草除根。”她说。
我摇头说:“姑娘说笑了,雷鸣铁骑装备精良,所耗费军资钱饷也是巨大的。想扩编十倍,即便是富庶的皇朝举全国之力怕是也承担不起。”
姑娘嗤笑着摇头说:“可怜你们消息闭塞。雷鸣铁骑常年驻军于临都城,光是临都城的税款便足以养活雷鸣铁骑的八百战士了,堂堂皇朝从南到北近百座城池,虽不是各个像临都城这般富庶,但承担八千雷鸣铁骑的军饷开支还是绰绰有余的。”
姑娘的这些言辞令我耳目一新。加入牧城戍边这些年,所有皇朝的事儿都是由总兵贝大人向我们讲述的。公羊宗主只想我们反复强调驻守牧城的铁律军规,师父白起也只教授秦剑技击。我绝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能说出这么多的国事,且听起来并非胡言乱语。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你可能不知,这雷鸣铁骑最强的力量来自于雷鸣法杖。而这雷鸣法杖的制作过程却是极其复杂,每年也只能造出大约百条,而随着战士征战,这雷鸣法杖也常常有损耗,是故这扩编的瓶颈或许是在这法杖的供给上。”我说。
“这个你说对了一半。雷鸣法杖制作虽然复杂,可若是扩大人力物力规模去制造,便可多了数倍产能。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圣尊严格限制着雷鸣法杖的制作技艺,让知悉这项技艺之法的人全部收监控制在皇城院落内。”她说。
“哦?姑娘你连着都听闻过?”我感叹着。
“所以呀,你难道没想过,只要圣尊想扩充雷鸣铁骑的军营,便可以扩编。”她继续说。
“这……,或许圣尊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我皱眉思索着。
“当然。”她嗤笑着说,“圣尊并不真的希望北境永久太平,他想要的只是个平衡。”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圣尊治国用的韬略是制衡之术,任何事情不论好坏,只要是危及到了他的皇权那便是万万做不得的。”她说。
“制衡之术?”我问。
“没错。若是真的扩编了八千人,雷鸣铁骑一举成功的消除了北境之患,那么佣兵八千骑的骁骑参领便成了圣尊眼中新的北境之患。”她苦笑着说。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当年被我救下的柔弱可怜姑娘,竟然会讲出这样一番话。
我从未听过似她这样的言论,即便是公羊宗主、师父白起和牧城的其余参将平日对皇朝有诸多牢骚,却也未提讲过什么制衡之术。
“所以说他颁布了那么些道貌岸然的法令,也都是为了他自己受益。野樱莓供货源头稀缺,而圣尊爱吃野樱莓,是以他为了保证自己餐桌上的果实丰盈便颁令下来,从此其他人偷食偷采栽野樱莓便成了罪过。而移花接木……”
她说到这里,忽然啜泣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目而出。
“而移花接木产出的果子有毒更是子虚乌有!”她说到此处,哭得痛彻心扉。
“移花接木的果子无毒?可当年圣尊却差点儿被这毒果害得伤了龙体啊。”我疑惑地问。
她缓缓止住了哭泣,一把抹去了泪水,缓缓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我说:“能告诉你的,我都说了。你信我么?”
她这一瞪之下,我心中又开始乱跳。
在青岚部落中,我也不是一个愿被刻板军规束缚的人,听了她的一番言辞,我从心底里已开始相信她,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惨然一笑,对我说:“我是个弱女子,跑不过你,打不过你,还被你救过性命,放不放过我看你怎么决定。若是你就当没见过我,我对你心怀感激。若是,若是你执意要抓我回去……”
她说到这儿,忽而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继续说:“我宁愿自尽死在这里,也不愿意被你捉给牧城的狗官摆布。”
我左右为难间,她手中的剪刀已经逐渐扎破了脖颈细嫩的肌肤,殷红的血珠流淌而下。
我惊慌的说:“你别伤害自己,都可以商量……”
她并没有放下剪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冷静想了想,说:“你也听我一言。我们青岚部落每年要将足数的野樱莓托雷鸣铁骑的骁骑参领转送给北境漕运史司,再由漕运史司进贡给皇朝,才能维系我们戍边守军的军需津贴,若是都让你偷采了枝丫去,我们全牧城的战士和雷鸣铁骑的骁骑参领都要受牵连……”
“这个你且放心,我采摘多少心中自有分寸。”她忽而鼻子一酸说,“况且阿尔斯楞将军的妻子曾于我有恩,我定然不会恩将仇报。”
听到此处,我点点头,决意不再为难她。
她缓缓放下剪刀,点点头说:“维谷,谢谢你!”
我未曾想,时隔三年,她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心中欢喜,不免又担忧的说:“还有姑娘,这移花接木之术眼下毕竟是杀头之罪。放眼整个浆果部落,怕是再不会有第二个像我这般对军规法条看得如此变通之人。盼你今后别再冒险,若是今日拦下你的换做别人,你刚刚的那番说辞怕是不会管用的。”
“谢谢你,我会多加小心。”她微笑说,但口气中却不容商榷。
“对了姑娘。”我忽而想起一事,低头憨笑着问,“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低头抹去了脖颈的血珠,苦笑着说:“你不需知我的名字。我做的事随时有被杀头的风险,跟我走得近会牵连你的。你还是青岚部落的守望者,若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也不该跟我再有往来。”
听着她的话,我皱紧了眉头。我不想她再以身犯险,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你放心,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绝不会牵连你。”她微笑着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实在是担心姑娘。”我摇头说。
她收起了剪刀,向我一伸手:“可以把锦囊还给我了么?”
我心中一酸,把锦囊递还给她。
她接过锦囊,作揖说了声谢谢,转头便走。
“姑娘……”我喊住她,“我……,再怎么说,我也算救过你性命,你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么?三年前我在清夙医馆瞧了你两次,后来怕打扰你休息,隔了一周才第三次拜访,可你却不辞而别……,今天莓林邂逅,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么?”
她背着身,沉默良久。
“我叫雪鸢。”
说罢,她便继续往山下走去。
一次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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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谷讲完了故事,阿尔斯楞也一口气喝光了瓶中的酒。
“你小子胆大包天,这种违法杀头的事儿你也敢讲给我听,就不怕我治你的罪?”阿尔斯楞沉声问。
“将军信得过维谷,维谷也信得过将军。”维谷说。
阿尔斯楞仰望着天空,神情怅然。
“好故事,配得上我这一壶酒。”阿尔斯楞叹息说。
“将军,你认得雪鸢么?”维谷问。
阿尔斯楞沉默了良久,幽幽的说:“我为何会认得?”
“她说您夫人曾对她有恩。”维谷说。
阿尔斯楞依旧仰头看天,两行清泪隐隐滑落。
“我家娘子心肠善良,受过她恩惠之人众多,我自然不会全都认识。”他感慨说。
“原来将军不认得……”维谷低下头,神情似乎有些失落。
“明月……”阿尔斯楞轻抚臂上的黑纱说,“此次出征又落了个空,却不想一来一回已过了两个月,我该回你坟前陪陪你了。”
阿尔斯楞说罢,站起身来。
他也不看向维谷,朗声说:“你叫维谷,我记住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