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宁将酒递给他，沈第卿双手接过，放在鼻下嗅了嗅，叹道:“好酒！”
孟长宁微微一笑，对他道:“时候不早了，山路难行，沈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吧。以免迷路。”
沈第卿有些惊讶:“这就让我走了？我还没付酒钱！”
孟长宁眨巴眨巴眼睛，其实她本没打算让沈第卿付酒钱，这坛酒在她那里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之所以把酒给他纯粹是为了当年的一块糖。不然多少银子也不卖。
但既然沈第卿开口了，她也不想假意推辞，眼下她确有难处，迟疑半天，道：“那……十两银子？”
这个价格委实贵了。孟长宁说完虚咳一声，不敢拿眼瞧他。
沈第卿却是爽利，直接足数奉上：“替我谢谢九道长。”
孟长宁收下，嘴上囫囵道:“会的会的。”
道观的屋顶年久失修，前几日春雷惊雨，塌了一角，掉下来的瓦片砸到了沧霁天尊的神像，他的脸还被蹭花了一块。
眼下正是多雨的节气，屋顶得赶紧修补，正是用银子的地方。沈第卿给的酒钱，便是这个用途。
临别，沈第卿踌躇片刻，问孟长宁:“小道长，我日后可否来上香？”
“什么？”孟长宁睁大了眼睛，这话新鲜，她已经两年没有听过了。于是反问道:“你可知这观里供奉的是谁？”
沈第卿微微正身，答:“沧霁天尊是也。”
有意思。孟长宁来了兴致:“你想向他求什么？”
沈第卿道:“沧霁天尊掌天地秩序，自然是求世代平安”。
世代平安，四个字听的孟长宁心里凄凄然，她看了一眼观内的神像，苦笑道:“他现在还得我护着呢，护不了你们了。”
沧霁天尊陨落，天下谁人不知。他守了人间千秋万代，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个小道长奉他香火。
沈第卿心里些许酸涩，再问孟长宁:“那你为何还要守着他？”
孟长宁浑然不觉他的情绪，骄傲地仰起脸:“沧霁天尊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是对抗魔族的英雄，是槐清观永远的骄傲！”
看着孟长宁骄傲而坚定的侧脸，沈第卿心中犹如挨了一记重锤。沧霁天尊为救天下，与魔族大战后下落不明，如今恩情鲜有人提，反而被视作已经无用的神仙。
眼下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道长，却甘愿投入自身，守护他，敬仰他。哪怕毫无回报。
沈第卿不免动容:“既是如此，沧霁天尊自是值得我辈供奉，改日我来上香。”
说罢，他向孟长宁点头做别，孟长宁目送他阔步向观门外走去，一袭青衣无端让人想到了山泉，从高处飞流直下，落到地面上撞起一朵朵水花，顺着河溪蜿蜒绵长。
只是这山里河多溪多岔路多，山泉也晕头转向。孟长宁冲他喊道:“喂，沈施主，你走反了，下山走那边。”沈第卿回过头，羞赧一笑，冲她辑了一揖。
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着双腿，看着不大不小的道观，满目绿白，从前道观里只她一人的时候，孟长宁没觉得有什么，可今日沈第卿走后，她忽然觉得这道观里空极了。
她只能冲沧霁天尊喊喊话:“老祖师，过几日，你就能挣到香火钱了呦。”
说也也怪，那日白天晴好，入夜之际从南边刮来了一阵大风，吹的人睁不开眼。阴沉沉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在半夜砸下瓢泼大雨来。
风大雨大，孟长宁早早地爬进被窝，正准备吹灯歇息，忽然想起那片还没修好的堂顶，匆匆提伞而出，只是过个走廊，浑身上下就已经被斜雨打湿透了。
几尺开外，隔着雨幕，孟长宁依稀看见道观大堂内站着一个人，半边身子湿透，他低头擦拭，奈何那衣服湿哒哒的贴在他身上，水珠顺着他的袖管，头发滴成了一条水线。那人无奈的抖抖袖子，宽大的袍袖又甩出几朵水花来。横竖都不行，他便无措的站在那不动了。
孟长宁心中一惊，又猛地一喜，沈第卿回来了？
她快步跑起来，那人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向孟长宁，他脸上水汽朦胧，孟长宁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看到一对浓黑眉，似乎不是沈第卿。
待孟长宁再近一步，却又消失了。她赶紧晃晃脑袋，再定睛看去，堂内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莫非是看花眼了？孟长宁小声嘀咕着，快步走进堂内，抬眼一看，屋顶的瓦被吹翻了，漏出一小块天。水流如柱，打在沧霁天尊的神像上，整个神像已湿了大半。
她忙从后堂扯出一块披布，想给沧霁天尊盖上。无奈神像太高孟长宁够不到，只好拉来桌子，抱着披布，颤颤巍巍的爬上去。
心里又急又气，白天一天干嘛去了，下雨了才想起来这屋顶上破了个洞。
好不容易站定，待视线与沧霁天尊的眉眼相平，孟长宁忽然想起了方才那一对浓黑眉，心中一动，竟脱口而出:“沧霁天尊你该不会回来了罢？”
可除了屋外轰隆隆的雷声，没有任何回应。
孟长宁默默地将沧霁天尊遮严盖好，又给他戴上斗笠，再看向他，还是一座一动不动的神像。
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冲他摆摆手:“没关系，反正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事，就等你了！”
做完这一切，孟长宁的衣服湿的出水，紧紧的贴在身上，像是肌肤久泡在水里一样，难受极了。不禁嘀咕道，方才那个人，湿衣服穿着也很不舒服罢。
孟长宁回头看了一眼沧霁天尊，确定他不会再被雨淋到，便一头扎进了雨里。浑身都湿透了，也没有打伞的必要。
回到卧房后，孟长宁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床沿细细擦着头发，这一静下来，忽觉不对，试着扭了扭身子，胸前空荡荡的。
“天爷啊！”孟长宁反应过来，一头钻进被子里，羞愤难当。怪不得沈第卿要跟她隔三步呢，那日醉酒，不晓得把束胸扔到哪里去了。
沈府。
窗外风雨交加，沈第卿的书房里木兰香气氤氲，烛火熠熠通明。下人提了灯笼进来:“今日夜凉，公子早些歇息，读书要紧，也要保重身体。”
“知道了。”沈第卿放下手中的书卷，眼眸半抬之际廊下海棠跃然入目，疾风骤雨之下花叶凋零。
他怔了片刻，竟不由自主思及槐清观那个小道士，不，那个女孩子，也如这风雨中的花朵一般飘零而坚韧。
他忙撑了伞将廊上的花草搬进屋内。俯下身，轻轻摩挲海棠花的叶片，跟他的眉眼一样湿漉漉的，冰凉入肌。所幸，大风大雨并未将她催折，花苞犹在，天晴之后又是一派鲜活生机。
沈第卿直身而立，看向窗外漆浓雨夜，思绪渐远。关于孟长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