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临西山。天边散发昏黄的色调,薄薄地笼在晴空之上,天宇变得明亮空灵,身处其间心旷神怡。
刚趁周臻扬不注意,雅欣悄悄将跌打喷雾据为己有。此刻手里把弄着药盒,欣赏着画,虽然脚受了伤,雅欣心情则说不出地舒畅。她腾出手,点开手机上的音乐播放器,选了肖恩·沃德翻唱的《No Promises》。肖恩·沃德是表哥梅加涞喜欢的一位歌手,并推荐给了雅欣。
“Every time you're near I feel like I’m in heaven, feeling high”
“I don’t wanna run away, baby you’re the one I need tonight, No promises”
听着歌,雅欣想起了表哥,回忆着过往梅加涞每次回来时的情景。然而雅欣发现,这次回忆不似从前那般兴致盎然了,表哥的分量也不那么厚重了。心头隐约生发点凝愁,很快又消释。
不知过了多久,雅欣忽然有种心灵感应,欣喜转过身去,果然是周臻扬回来了。他左肩扛着画架,右肩搭着背包,中途停了一下,看看雅欣,又才迈步朝她走来。
“臻扬哥哥!”
雅欣挪了挪位置,拿着画向周臻扬挥舞,偏着小脑袋朝他甜美地笑。回到树下,周臻扬在榕树背后摆好画架,取下背包放在石块上。雅欣不出声,悄悄盯着他看。
周臻扬视线落在雅欣受伤的脚上,问:“还疼吗?”
她使劲摇摇头,坚定道:“不疼了!”
想起雅欣时而暴雨梨花,时而温婉娴静,周臻扬觉得可爱。转念问:“电话打了吗?”
“暴雨梨花”模式瞬间切换,雅欣大眼浓愁盯着他,忽而嘻嘻地笑:“早打了,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周臻扬持怀疑态度,却不敢表露,想问准确时间,最后也没敢张口。看了眼天色,他自认为苦口婆心说:“以后别再一个人到荒郊野岭瞎转悠。”他捡了雅欣近旁的一块石头坐下,释然地看着她,说:“得亏我今天没心情当坏人,不然你就惨了。”
雅欣凑到他脸边,满是期待地问:“会有多惨?”
本想吓吓雅欣,让她以后谨慎些,不想她非但不害怕,反倒求知若渴的姿态令周臻扬无措,他随口敷衍说:“反正会很惨就对了。”
天真的雅欣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周臻扬是坏人,会如何待她,因而对他这含糊的回答不满意,心头失落。雅欣的视线落到他的背包上,真够大的。雅欣想:我要挤一挤,他都可以把我塞到包里背走了。让他背走?雅欣觉得这个想法真好笑!雅欣记起妈妈说过,要出远门或者长途旅行才会用到这么夸张的大背包。想到他可能从远处来,又终将回到远方,雅欣感到忧伤,抬眼问他:“臻扬哥哥,你家在哪?”
周臻扬神色浓重,望着远方,似陷入了久远的思绪。家在哪里?以往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他无一例外回答:成都。笼统,不愿多提。然而此刻,或许因为心情放松,又或许觉得雅欣还小,对她吐露内心隐藏已久的答案无关紧要。停驻半晌,他缓缓漏出两个字:“贵州。”
榕树叶借着微风轻轻摇摆着。远处山峦起伏,被西斜的太阳用金光笼络,美丽绚烂。
雅欣知道中国有个贵州省,就在四川省边上,但对于这中间的距离,她没有量化的概念。可她明白,从这里到贵州肯定比到成都的家远得多。心中怅然若失,雅欣没觉察出周臻扬的情绪变化,忧虑地说:“那不是更远了吗?你怎么办?你看,天快黑了!”
周臻扬笑道:“自己怎么办还不知道,倒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雅欣眉心一闪,得意地望着路口,说:“谜底即将揭晓!”
周臻扬听得车声传来,循声望去,见一辆SUV正往这边开来,所过之处扬起阵阵轻尘。快到跟前,周臻扬一眼认出了这车的档次: 3.2排量的原装进口S。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眼雅欣,心想:难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果然有来头。等他回身,车已在边上停稳。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先是苏瑾珊:扎一束马尾辫,白净的脸上嵌一副柳叶眉,着一身职业装,眼神透着坚毅。
另一人是雅欣的妈妈梅湘依:上身穿件白色的宽松休闲短袖,搭配酒红色哈伦裤,中跟凉鞋。她细眉黛眼,淡妆典雅,散发着贵妇人的气息。
雅欣骄傲地看了眼周臻扬,介绍说:“臻扬哥哥,这是我妈妈,这是苏姐姐!”
看着美艳年轻的梅湘依,周臻扬心想:母女俩真似同一模子里印出来的,哪像什么母女,分明是姐妹花。嘴上却不迟疑,他有礼有节问候:“阿姨,你们好!”
梅湘依声如莺啼回转,微笑回复:“你好。”
见雅欣脚上缠了绷带,苏瑾珊像这才发现,快步上前呵护着问:“雅欣,脚怎么了?”
“没事,轻轻崴了一下,臻扬哥哥刚给我擦过药,已经好很多了!”说着,雅欣还把手里的药盒使劲晃了晃,说不尽的得意与欢喜。
瞧雅欣没心没肺的模样,梅湘依知道无大碍,说:“珊珊,别管她,谁让她乱跑的?正好长点记性。”
雅欣舌头伸得老长,做个鬼脸回应梅湘依。她注意到了雅欣手上的药盒,是一种专治跌打扭伤的特效药。梅湘依太知道,平素大大咧咧的雅欣不可能离家出走还随身携带跌打药,这一切得追溯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
且放着雅欣不顾,梅湘依笑着问:“你就是周臻扬?”
“是的阿姨,我叫周臻扬。可是,您怎么——”
“怎么知道你名字?这丫头电话里说的。雅欣说你都离开一年了,在育蜀中学依然是神一样的存在。”
周臻扬看向雅欣,她正在边上傻笑个不停。不给周臻扬回答梅湘依的机会,雅欣抢先说:“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全校都知道你喜欢穿POLO衫,喜欢吃担担面,你没秘密可言!”
梅湘依说:“整天不务正业,净八卦。”
“这可怨不得我!”雅欣一脸无辜,申明说:“我那帮同学一提到他,吃了兴奋剂似的,说个没完!”
“还真是,”一旁的苏瑾珊笑道,“平时送雅欣上学,在校门口常听有人在谈论他。”
梅湘依赞许:“历来,能成为校园名人的,都是品学兼优的模范生。”
“阿姨过奖,成绩只是一方面,我以后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周臻扬看了看雅欣,说:“阿姨,很抱歉,是我连累雅欣受的伤。”
梅湘依笑着摆了摆手,说:“我们沐大小姐要是挂了彩,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她自找的,另外——还是她自找的。”
“呀,开始编排我了!”雅欣把头往一边迈去,幽怨俨然转移到了后脑勺,忿忿不平:“你们聊得真开心,无视我的存在,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移情别恋!”姑娘家撅紧了小嘴,以示抗议。
苏瑾珊打趣道:“这都什么天南海北的罪名?咱雅欣的委屈还不老少。”
梅湘依无视女儿的抗议,对周臻扬说:“平日骄纵惯了,这丫头没大没小,你别介意。”
周臻扬惶恐恭谦,生怕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忙不迭圆场:“阿姨您言重了。雅欣聪明可爱伶牙俐齿,我看挺好。”
一番言语透着浓烈的求生欲,梅湘依和苏瑾珊听了不禁笑出声来,雅欣觉得周臻扬在拐弯抹角挖苦自己,愤愤道:“可恶!这么大的人还打小报告!”
梅湘依说:“你的小报告还少?开家长会,你哪次不是典型?”
被亲妈抖露老底,雅欣破天荒无言以对,只觉难为情,恨不能立马消失。天边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晕,整个空间像被放置在一片无垠的树荫下,山川、河流、农田草坡朦胧浑厚。飞鸟划过天际,低回鸣啭,天地浩瀚悠远。
苏瑾珊看了看时间,轻声说:“梅姨,可以回去了。”
梅湘依看着雅欣,点头应允。
“雅欣,来——我们回家。”
苏瑾珊抱起雅欣,周臻扬快步上前帮忙把后车门打开,一只手护着雅欣的脑袋。等雅欣坐好,他退了两步,让苏瑾珊从车上下来。
“你住哪?”梅湘依问。
“阿姨,我住成都青羊区,这几天在朋友家里,就这镇上。”
梅湘依看着车里的雅欣,说:“镇上说近不近,天快黑了,我让姗姗先送你过去。”
梅湘依注意到雅欣眼里放光,是对她的这个提议点赞了。
“谢谢阿姨,我走得快,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回到镇上。保险起见,雅欣的脚伤最好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梅湘依微笑着点点头,转身上车,透过车窗朝周臻扬再番关切:“谢谢你照顾雅欣,路上注意安全。”
车子驶出一段,雅欣猛回身朝着轮廓模糊的周臻扬使劲挥舞巴掌。可惜逆着余晖,他根本看不清车内的情形,只静静地站着,望送着车影消失在昏黄的路口,余留下依稀弥漫的灰尘。
天边晚霞淡去,高山平原回味夏热的余味。在梅家老宅里,气氛被邹淑芬的“白色恐怖”笼罩着,院里院外全是她老人家怒气冲冲的身影。因气得雅欣离家出走,梅加洛在邹淑芬那领到了疾风骤雨般的惩戒。好在有姑父——雅欣的爸爸沐振华的周全庇护,这才觅得喘息机会,躲回房间“面壁思过”,然而大后半生的造化全仰仗姑妈能将雅欣平安寻回。
邹淑芬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梅湘伦,二女儿梅湘依和三子梅湘佲。邹淑芬倍加疼爱梅湘依,不过自从梅湘依当年支持梅湘伦定居加拿大,邹淑芬将她“削籍为民”,偏爱也戛然而止了,且经常无端责备,梅湘依无从辩解,众人怜之惜之,却也无能为力。
到了孙子女这一辈,邹淑芬收获了俩孙子和雅欣这唯一的宝贝外孙女。虽然对梅湘依“欲加之罪”依旧毫不通融,相比于得宠时的梅湘依,邹淑芬对雅欣的疼爱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梅湘依已在电话中告知雅欣平安无事,然而当雅欣蹒跚进了大门,邹淑芬登时嚎叫起来,语气立马将梅湘依列为头号“嫌疑犯”:“怎么回事,梅湘依,你怎么搞的?”
见妈妈又躺枪了,雅欣于心不忍,赶忙解释:“外婆,是我自己不小心把脚崴了,不要紧的,过两天就好了!我肚子饿了,可不可以吃饭了呀,我的亲亲好外婆?”
沐振华这时来到跟前,苏瑾珊开了手电照向雅欣的脚踝,他俯身就着光亮对女儿缠了绷带的脚踝来一番望闻切,起身问:“谁缠的绷带?手法不错。”
问的是梅湘依,雅欣开口了,语气欢快:“高人所为!”
沐振华不解,梅湘依使了眼色,他便不再追问,转而对邹淑芬说:“妈,您放心,只是普通的扭伤,上了药缠着绷带保护,不几天就好了。雅欣肚子饿了,咱先吃饭吧。”
老人家嘀咕:“可别留下病根啊。”
雅欣的舅舅梅湘佲在边上说:“妈,姐夫是学医的,错不了,吃完饭我送雅欣去医院仔细再查查。”
说话间,雅欣在众人的拥簇下来到大厅。凌素萍从厨房出来,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鲜汤放到餐桌上,手指马上提起捏了捏耳垂,笑着说:“开饭啦!雅欣,舅妈做了你喜欢的糖醋鲤鱼。”
一听这,雅欣眉飞色舞,早忘了脚上的伤,卯足劲想要起飞:“我的我的——”
梅湘依像追着断了线的风筝,左拥右护,提心吊胆:“你属猫的!……”
平原尽头坐落着一方灵动别致的盆地,周围四座小山围拢,舒缓宁静的河水流淌在四条接缝里,似天然而成的水泥,坚固着这格局。
流动象征了沉稳,这诗意的坚守。
乡村小道原本不小,只因嵌在了这雄浑阔达的山水林田间,稍显柔弱了,娇小了。道旁的松杨柏桦不讲修为,不管先来后到、辈分尊卑,逮着地儿便恣意生根。林木阴翳,学着娇媚的花朵争奇斗妍,不免生了俗,却又俗得恰到好处,于这特别的天地中,惊现生命蓬勃之美。道旁是人类原始文明的印记。农田茵茵,齐整地贴着路两旁延伸开去,这拓沿之势似在演绎洪荒年代人类不辞艰辛的耕伐壮举。
对历史的铭记正是文明的一种进步。
荷塘于田角隐现,那是一片较劲的绿,倔强的绿,只为搏不远处河堤上悠悠裙摆的垂柳满眼歆羡。它们便这样联系上了,风如同笛赋轻轻传来,贯穿田野,绿色滚滚;飘越荷塘,花梗托着深色的叶翻涌着波涛;绕进垂柳,柳条欣悦舞动,悠悠传扬开来;及至河上,流水盈盈,载上这多情的曲赋,绵延而去。
人间仙境。
惟独缺了仙女,在哪呢?
黄昏褪尽之际,正是夜幕降临之时。周臻扬收回思绪,提了提背上的负重,朝镇里走去。
暑假期间,周臻扬带领晴阳志愿者队以及八家爱心企业的员工代表一起开赴遂宁,开展了为期两周的留守儿童关怀行动。晴阳志愿者队是周臻扬在两年前上高二时筹备的,队员以学生为主,利用寒暑假开展活动,关注山区留守儿童的生存现状,寻求建立社会各界与贫困留守儿童家庭点对点的长期帮扶机制。志愿者队从无到有,由小变大,才两年的时间,已发展成为一支小有名气的队伍,享有不错的口碑。
这次活动结束回来,周臻扬照例选择了几名新加入的队员进行家访,向队员的家人反馈活动情况,增进交流和信任,从而巩固家长对志愿者行动的支持。周臻扬遇上雅欣的这一次,他正在志愿者队中一个叫严孚川的队员家里做回访。
回到严孚川家,周臻扬瞧见严孚川的母亲俞兰正从厨房出来。俞兰脸圆圆的,有种福相。她盘着发髻,一副家庭主妇的打扮,看样子是刚收拾完厨房,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
“俞阿姨。”
见周臻扬回来,俞兰笑容可掬,问:“臻扬回来啦,晚饭吃的什么?”
“在路边吃了碗粉。”
说话间,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严孚川的父亲严肃出来了,说:“臻扬,拿粉当正餐,这可还行?没营养!”对俞兰说,“给臻扬弄碗三鲜面。”
俞兰笑着回了厨房。都说人如其名,可具体到严肃身上,完全刷新认知:心宽体胖,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他拍了拍周臻扬,咧着嘴巴笑道:“臻扬,吃完过来客厅,咱聊聊天。跟你聊天有意思!”
说完,严肃身形悠悠回了客厅。周臻扬进到屋里,放下背包和画架。抹脸洗手完毕,他将物件从背包里一件件拿出来。
画架立在屋角。周臻扬拿起桌上淡蓝色杯盖的透明旅行杯接了半杯水,一饮而尽。放下水杯,他抽出画纸随便翻了翻,想起白天的际遇,不由得笑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周臻扬放下画纸,起身迎去。俞兰端着碗面进来,有鸡蛋、虾米和鲜肉,面多料足,鲜香扑鼻。
“臻扬,快趁热吃!你在电话里说不回来吃饭,可要知道你随便打发,我们就等你回来一起吃了。”
盛情难却,周臻扬接过面,说:“谢谢阿姨,您坐。”见俞兰坐下,问道:“阿姨,孚川没在家?”
“没在,后午就跑他外婆家了,晚饭也没回来吃,估计又跟他表弟去学校打球了。这孩子家里待不住,总喜欢往外跑——你快吃。”
周臻扬埋下头吃面。俞兰目光落到画纸上,赞叹:“画得真好。不过臻扬,干嘛非画下来,用相机拍不也挺好?”
“阿姨说得是,不过画下来比单纯拍照更尽兴。”
“你的想法还真与众不同。孚川这次参加活动回来,真是有变化,养他这么大,头一次听他嘴里蹦出来‘浪费’俩字,我和他爸还以为是幻听!”
周臻扬说:“阿姨,孚川品性好,以前可能不太懂得人间疾苦。参加活动了就会有对比有感触,就会懂得身在福中知福。”
“我们老两口就他一个孩子,从小惯着,缺少困难教育。臻扬你放心,以后我天天宣传,劝学生家长多支持你们这个活动!”
“谢谢阿姨!”周臻扬感激地说,“您能这么说就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支持了。”
俞兰知道自己在边上,会使周臻扬感到局促,于是起身,说:“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吃完面来客厅。”
周臻扬将俞兰送到门口。窗外已是灰蒙蒙一片,远山的形迹和天色融合在了一起。屋里明媚的光线洒在画架上,画纸熠熠生辉,周臻扬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白天的际遇里。
在小镇的另一头,梅家院里不大平静。折腾一晚上,到医院确认了雅欣的伤没大碍,邹淑芬终于心满意足睡下了。梅加洛得以释放,溜着夜色来到雅欣房门口,发出点足以和蚊子一较高下的音量:“姑妈。”
梅湘依正跟雅欣聊着,听到声音,侧过身,笑着朝门口招手:“是加洛呀,快进来。”
梅加洛往床上的雅欣偷瞥一眼,果然是意料中的暗流汹涌。见到梅加洛,憋在雅欣心里的新账旧账一起作怪,表情上的信息极尽凶神恶煞之能事,吓得他立马愣在了半道上。
梅湘依笑问:“加洛,手上拿的什么?”
“医院给雅欣开的药,爸爸让我送过来。”
“我自己有药,不用你管!”雅欣恨恨道,“还站着干嘛?快拿走!”
梅加洛没敢吱声,梅湘依说:“都是因为你,加洛被外婆狠狠骂了一顿,还闭门思过,你害人不浅了。”
雅欣一听便乐了,凑上前来验收梅加洛的苦瓜脸,幸灾乐祸道:“真的?外婆削你啦?”
梅加洛一个劲点头。
“哈哈——活该!”雅欣留意到了梅湘依的苦脸,收敛起些许的笑意,说:“好吧,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看在你姑妈的薄面上,我回头在外婆面前帮你美言几句。”
梅加洛冒出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雅欣顺手逮着东西,也没细看,当做炸药包就要朝梅加洛炸去,他箭步退至门口,求饶说:“姑妈,我先告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梅湘依将又要发作的雅欣稳稳摁住,笑道:“此地不宜久留,加洛你逃命要紧。”
其实雅欣是心里藏着重要的事,梅加洛不请自来,打乱心事,这才是她不待见梅加洛的根由。此刻见梅加洛滚蛋了,雅欣欢喜,拨弄着手中的灰太狼布偶,迫切地问:“妈妈,刚我们说到哪了?”
“说到‘留守儿童’。”
“对,就是‘留守儿童’!”雅欣将灰太狼布偶压在腿上,双手扣上,望着梅湘依,问:“妈妈,‘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
梅湘依说:“‘留守儿童’是一群很可怜的孩子,为了挣钱养家,这些孩子的爸爸妈妈不得不离开家,离开孩子,去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雅欣似懂非懂,等着梅湘依继续讲下去。
“这些孩子往往很长时间都见不到爸爸妈妈,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没钱上学,甚至连饭也吃不饱。”
雅欣脸上爬满恍惚和迷茫,她难以相信居然有这样的悲惨世界独立在自己的想象和认知以外,惊讶道:“真的吗,妈妈,真有这么可怜的孩子吗?”
“不止有,还不少。”雅欣神情凝重,梅湘依转开话题,打开梅加洛送来的药,看了说明,说:“来,妈妈给你擦药。”
听到要擦药,雅欣阻止了梅湘依,拿出今天周臻扬给她用过的跌打药,坚决说:“用这个!”
梅湘依饶有趣味地问:“为什么非得用它?”
雅欣大眼睛炯炯有神:“因为它管用呀,臻扬哥哥今天才给我用了一次,现在好很多了。哎呀,医院白跑一趟!”
“好吧,听你的,就用你臻扬哥哥的药。”梅湘依笑了笑,开始准备给雅欣上药。
“妈妈,你笑什么?”
“没什么,宝贝,要觉得疼,跟妈妈说。”梅湘依抬头顾了眼雅欣,竟然神色自若。为转移雅欣的注意力,梅湘依说:“讲讲看,是怎么跟你臻扬哥哥认识的?”
雅欣仰着脑袋,回味起白天的经历,脸上溢出幸福的笑,说:“我不知道,他在画画,就那么遇上喽。以前经常听到他的传闻,可从没在学校见过。或许见过,但没认出来,见到他本人,感觉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
眼珠转了两圈,雅欣乐呵道:“反正不一样!”
梅湘依替雅欣上好了药,说:“医生说不用缠绷带,咱就不缠了,自个别乱动就行。妈妈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像被梅湘依这惯常的话吓了一跳,雅欣赶忙说:“妈妈,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睡!”
梅湘依不由得一怔,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平素都要她陪着才肯睡的女儿,生怕听错了,问:“今天不用妈妈陪了?”
“嗯!不用不用!”
梅湘依说不清是失落抑或疑惑,话里含着雅欣不易察觉的勉强,说:“那好,你自己睡,妈妈走了。”梅湘依迟疑着转身走出房间,带上门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不到就有人醒了。被沿爬遮到颧骨位置,两只大眼露在外面,眼皮寂寥惆怅地眨巴着。
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她扭着小身子在床上翻来找去,没有收获。坐在床边定了几秒,赶忙纵身打开抽屉,果然找到了。通讯录都没耐心翻,终于体会到好记性的重要,捧着手机在拨号键盘上一阵操作。
电话通了。雅欣等得十万火急,在她感觉,过了足有千年之久电话那头才终于有了反应。对方是雅欣的死党古安茜,只听语气颇不耐烦:“干嘛?”
“安茜,是我!”心里欢喜,对于安茜的不耐烦,她全当积极信号。
安茜睡眼惺忪,敷衍着电话。自打认识雅欣第一天起,安茜的脑袋里从没存储过她假期早于八点起床的记忆,因而安茜诧异了,好像接了鬼打来的电话,紧张地问:“沐雅欣,你鬼上身啦?”
“上你个头,找你有急事!”
“被人绑了?劫财还是劫色?”
雅欣不知道自己大清早的一个电话竟给安茜这么大刺激,可心里的事更要紧,便忘了逻辑,更忘了有求于人所应有的姿态,冲着电话嚷嚷:“婆婆妈妈的!就问你个电话号码,赶紧说了多干净,真是的!”
电话那头的安茜惊呆了。要说雅欣平日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基本的语言逻辑还是有的,今天怕不是遇了个假的雅欣。
安茜那种见了鬼的感觉更强烈了,恭敬地问:“电话号码?”
雅欣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忙强装温柔,开启现编模式,自以为天衣无缝,说:“是这样啦,我有个表妹,他哥哥跟我打听个电话号码,我不知道,所以问问你。”
“你表妹的哥哥?到底是你表哥还是表弟?还有,哪冒出来个表妹?林黛玉?”
雅欣气急败坏,心想:哪那么多废话,不该问的别问!急眼了,她重又开启喊叫模式:“你就说知不知道?”
“你都没说是谁的号码!”
“就——就你以前总唠叨个没完的周臻——什么的。”
“周臻扬?你问他电话号码干嘛?”
“不是我,是我表妹问好不好?”
“不是表妹的哥哥问吗?怎么又变成表妹了?”
从不知通情达理为何物的雅欣能耐心与安茜敷衍至此已是奇迹,终于伪装不下去,原形毕露,冲着电话呐喊:“再娘们唧唧的就绝交!”
安茜有种弱小鲜花被暴风雨无情摧残的感受,唉声说:“我的妈呀,接你电话真该先查查运势!臻扬学长的电话是记着一个,不过停了快一年了,新号码没打听过,你知道的,我对臻扬学长没以前热心了。”
有病吧?停了一年的号码还记着!心里这般评价安茜,雅欣嘴上破天荒挥发一股暖流,莺声燕语:“我的好茜茜,账号呢,你不是有他账号么?”
安茜释放出利好消息。雅欣赶紧翻箱倒柜,终于搜刮出支笔来,左右扫视一番,半张纸的影子都没见着,雅欣嘀咕:该死的书,平时爬得到处都是,这个节骨眼却成了缩头王八。情急之下,小手巴掌毛遂自荐,听安茜字斟句酌报完账号,雅欣严谨认真记在了手心里。
完了过河拆桥,没好气地说:“没事了,挂了!”
雅欣迅速打开笔记本,将被冷落已久的“企鹅”揪了出来,这才想起早已同密码相忘于江湖。正万般抓狂之际,梅湘依送上门来了。雅欣起这么早,不单吓到了多年闺蜜,连梅湘依也颇不适应:“宝贝,这么早就起来啦?”
雅欣脸上堆起大规模只献给救命恩人的笑容,说:“妈妈你来得正好,密码是多少?”
“救命恩人”却答非所问:“我好像记得你不喜欢溜企鹅。”
梅湘依不知道自己跟安茜一样犯了雅欣的夺命忌讳,收获来自女儿的暴力加厌烦:“哎呀,快告诉我密码!”
手臂被拽得生疼,梅湘依接住雅欣殷切塞过来的笔记本,输完密码,登录成功,物归原主,换得一个欣喜若狂的女儿。梅湘依唯恐冒犯天威,静悄悄在一旁观察着。
雅欣身手敏捷将记在手心的账号输了进去,继而“查找”。弹出查找对话框,立时出现一个昵称为“泪枕西南”的用户,雅欣心飞扬,迅速点了“添加好友”。至于为何如此确定这个“泪枕西南”就是要找的人,雅欣从未怀疑过:直觉!
全程观摩女儿傻里傻气的模样,梅湘依忍着没笑。余光扫过床头,那特别的药盒已严重变形。雅欣把笔记本放回桌上,转过身来,见梅湘依手里拿着药盒,用抢的手法索回,质问:“怎么成这样了?”
瞧着雅欣不论青红皂白的问责姿态,梅湘依有种“背锅”的委屈。从枕头下翻到药瓶,变被动为主动,摇晃着药瓶反问:“这东西怎么跑床上了?”
雅欣不说话,收回药瓶,塞回了药盒里。
“大费周章带来外婆家的灰太狼睡地板,倒是让个小药瓶窝在床上,你还真是别出心裁。”
雅欣往地板上瞅了瞅,昨天之前还得尽万千宠爱的“灰太狼”如今形体楚怜地躺在地板上,好不凄凉。雅欣挠挠头,迅速朝房间来场眼神大扫除,神色陡然凝重,半喊道:“妈妈,我的画呢?”
梅湘依起身走向床尾的橱柜,打开抽屉,说:“昨晚你抱着它睡着了。要不是我回来帮你收好,这会儿它也该面目全非了。”
雅欣拿着画检查了又检查,好一阵后怕,感激道:“多谢妈妈大恩大德!”
“就两张画,至于你这么高兴?”
梅湘依以为雅欣会长篇大论,没想到被看低了:“你不懂!”
身为母亲,总想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伟岸,如今雅欣性情大改,这种形象受到了新生事物的严峻挑战,梅湘依感到难以平抑的失落。
“看来昨天离家出走一趟,收获不小,又是药,又是画的,还有明星学长的签名。”
此时的雅欣哪能觉出梅湘依话中的酸意,瞪着大眼睛,气势汹汹却笑容纷繁道:“收获什么呀?脚都伤了,亏大了才对!”
雅欣一脸理所当然的郁闷,还像模像样地揉着脚踝,又偏偏有东西在心中肆无忌惮地怒放,让她很享受。
梅湘依说:“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想当初,安茜为了要你臻扬哥哥的签名,被雨淋得发了烧,到头来也没得偿所愿。你倒好,顺手牵羊,手到擒来。”
雅欣悄声叮嘱:“可不能让安茜知道,我会死得很惨的!”
梅湘依明知故问:“你们是好姐妹,给她一张不好吗?”
“绝对不可以!”雅欣斩钉截铁,严正声明道。
“就一张画而已,爸爸费劲从美国给你带的迈克尔·杰克逊的签名光碟都能给安茜,你臻扬哥哥难道更有面子?”
雅欣觉得梅湘依总想帮安茜夺自己的心头肉,问:“古安茜才是你亲生的吧?”
雅欣毫不通融的神色让梅湘依觉得有趣。这才一天的功夫,雅欣已然换了心智。梅湘依心里有谱,不再刺激雅欣,转而说:“来,让妈妈看看脚怎么样了。”
却换来雅欣抱怨:“已经好了,别上药了!”雅欣伸出白皙柔嫩的小脚瞅了起来,紧紧攥着药,心疼嘟囔:“弄瓶药容易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