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时，我们都没有说话。
事实上，我们是逃出来的。很快地恢复好现场之后，我坚决地带着方琪离开了家。而在此之前，她还哭着喊着要找妈妈问个究竟。她不相信这个事实。她不相信自己的妈妈会和父亲以外的男人有染，而且还生下了唯一的孩子。
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才发现，把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人。这已经够尴尬的了。更麻烦的是，这件事，让她开始怀疑，在父亲——现在准确地说，是养父之死上，母亲和生父有着很大的嫌疑。但是我很肯定地告诉她，这不可能。
首先，如果真是吴所长害死方中华的话，那么，他不可能在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之时，还会去主动追查。他当初让方中华来跑马镇经商，应该是怀着两个目的：一是出于对方中华的子歉疚，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来作为心理上的补偿；二是只要方中华在跑马镇，他就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方琪。既然如此，他肯定会尽一切力量，保证方中华在跑马镇的生意做得好，做得安稳。
而方琪的母亲也不可能。既然她在生下与吴所长的孩子之后，都一直没有离开方中华，更不会在人近老年的时候离开。而且这么多年来，她由于心怀愧疚，一直对方中华很好，他们的夫妻感觉也一直很好，所以也没有必要去害死他。更何况，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要和吴所长重温旧梦。从她私藏的书信来看，她和当时的副班长也就是日后的吴所长其实只有那天晚上的春风一度，她对副班长其实并没有多少爱恋，而只是当时特殊情况下的情不自禁。此后，他们之间的来往也仅仅围绕共同的女儿来进行的。
冷静下来以后，方琪终于认同我的分析。接下来，我就劝她赶紧离开家，先平静一段时间。只要面对母亲，总会尴尬的，以她母亲的细心和阅历，是不可能不发现异常的。同时，我们还要继续追查真正的凶手。只有找到了真正的凶手，才能最终确定洗清吴所长和方琪的母亲。
方琪最终同意了我的意见。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主见了。她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她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这也让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我们现在真正同病相怜了。我有责任做好这件事，于公于私皆是如此。
于是，转了一大圈，案情最终又回到了起点。方中华之死的最大可能仍然是：他杀或者自杀。只是此时，在自杀这个判断上，又增加了一个砝码。
我们又回到了跑马镇。
此时对于方琪来说，又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有可能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这个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吴所长要我暗查这个案子：他的真实目的，是要我保护他的女儿方琪。难怪我刚来跑马镇时，他要以高出正常情况的规格来欢迎我。我是一个外来者，没有任何背景，他可以把我培养为他真正信任的人。
到达跑马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我想先休息一下，晚上就去见所长。我要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的沟通。目前，很多东西都只是潜在我们各自的心里。他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那里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我们之间，还隔了一层窗户纸。现在，我们需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信息共享，才能相互配合着，朝着共同或者各自的目标前进。
草草地吃过晚饭，我便准备上吴所长家去。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居然是唐过。这小子居然还敢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有要事要向我汇报。
十几分钟后，当他推门进屋时，发现屋子里，我和方琪正端坐在那里。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在我们的目光下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口里也有些结结巴巴：大、大哥，方、方姐，你也在啊……
我轻喝道，你怎么知道她姓方？
他嘻嘻哈哈地说，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啊。
我冷笑道，据我所知，这里的外人没几个知道。大家只知道她是个艳遇女郎，不是都在喊她冷面舞后吗？
说到“外人”这两个字时，我加重了语气。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这个……
我说，别这个那个的了，你恐怕，不是“外人”吧？
他又知了起来，大哥，可不是嘛，我是您的人哪，怎么能算外人呢？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他被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样说，大哥，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道，唐过啊唐过，还亏我那么信任你，到现在，你还是不说实话啊。说，马东风派你来干什么？
唐过眨眨眼说，马东风没有派我来啊，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
我冷笑道，还在跟我装啊。这位方姐早就把你的老底给兜出来了。你是马东风派来监视我的。我就搞不懂，我一个新的小警察，有什么好监视的啊？
唐过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这才说，大哥，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又怕你不信。今天你既然问起我了，我就都跟你说了吧。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琪，那样子似乎很真诚。
大哥，你说得没错儿，我是马东风派来的，是来监视你的。马东风手下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他要监视的人也很多。我每个月都要从他那里领钱生活。不过说实话，我在他手下，算是最不起眼的。你在他要监视人的当中，也是最不起眼的。
他似乎豁出去了，一点也不怕激怒我，当然，我也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你一来到镇上，我就开始监视你了。其实用不着他亲自派。他手下有人专门管这些事。每一个来到镇上的新人，他们都会关注的。我不否认，起初认识你的时候，我是有这个心思。包括带你去看方姐跳舞，我都是有意的。我也想在马东风面前立个功，好多讨些赏钱。可是后来，我并没有做这些事。你可能要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方姐用刀捅你那一次开始的。方姐用刀捅你，我当时救了你，我也不是真心的，我只是想赢得你的好感，好更接近你。可是，后来，你居然把方姐放走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方姐到跑马镇来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我觉得方姐不容易。她像我一样，也失去了亲人……
他的眼里红红的，那样子像是随时要哭起来。
所以，大哥，我是真心把你当大哥的。我这次来，真的不是要监视你。我没有出卖过你，我也永远不会出卖你的。你冤枉我了，大哥……
我看了一眼方琪，她也正在看我，看她的眼神，似乎是相信了唐过的话。
我想了想，问他，那你告诉我，我的事，马东风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不清楚。唐过说，他不会跟我们说这些的。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监视你。我只知道一点，他知道你救过方姐，还知道我跟你一起救的。当时他手下问我，我只说，我是为了接近你才这么做的，就糊弄过去了。
那么，你现在还在为他做事吗？我追问道。
嗯。他点了点头，我没有办法。不投靠他，在这地方，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不过，现在，我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了。不信，大哥你可以到派出所去查我的情况。
那好吧。我点了点头，我暂且相信你。我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再做小偷。至于监视我，我无所谓，我也不怕。既然做了这一行，就是要跟人斗的。你不监视我，肯定还是有别的人监视我的。行了，你走吧。
大哥……他显然看出我不再信任他，似乎有些受伤，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说了，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他的背影很瘦很长，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突然有些不舍。我打算把他叫回来，可我还是忍住了。现在，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我管不了他了。
过了一会儿，屋外的脚步声突然又响了起来，唐过又出现在门口。
大……大哥，差点儿把正事忘了。我刚刚是来专门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的。唐晓梅警官好像知道你调查那个案子的事了。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昨天她突然找我，问我关于你的情况。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情况。她说，你不要瞒我了。马东风那边我也有人，我知道他们派你去监视马小峰的。我就跟她说，我真不知道你的情况。她就冷笑一声，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肯定去查方中华的案子了。她还警告我，要我不要卷到这件事里头去。
我大吃了一惊，但表面上，我仍是装作很平静的样子。我说，好了，我知道了。
他点点头，转身准备走。
我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他站住了，有些糊涂地看着我。
我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注意安全。
他点了点头，眼里突然挤满了泪水，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