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张了张嘴。
吴克目光坚定第与他对视着,“要么艾林科,要么莫格尼亚。总之,那群野兽暂时盘踞在马尔科没有大举进攻‘倒吊人’旅馆,绝不会是因为它们满足于此!这两个地方中一定会有一个成为下一片废墟的,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他面露无奈,缓慢而坚定地分析。
米卡耶夫村长的两个儿子开始不安地握了又握自己的短矛。“亲王的骑士们会来帮助我们对不对?他承诺过!我父亲说他是一名值得信任的领主——威严而强大。”
“我也相信他威严而强大。”吟游诗人站在吧台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但是恐怕他并没有足够的军队在保证守卫他的城堡同时保护领民了,每一次‘清理’靠的都是周围的亲王们合作。遗憾的是,等他着手这么做的时候,恐怕绿皮已经选择好了攻击目标!”
伊万脸色苍白地咽了咽唾沫。
“艾林科拥有石头城墙和亲王的军队,莫格尼亚拥有什么?木墙和民兵。””戴眼镜的商人嗤了一声。
“而马尔科已经证实这两点不足以抵抗毁灭。这群野兽既然派出了斥候,那么没理由不知道周边地区的防御力量!所以,承认吧!恐怕,绿皮现在就已经选择好了倒霉蛋,正是莫格尼亚!我很抱歉,但这是显而易见的。”
一直唱反调的农夫这次与他持相同观点,“它们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呢!甚至,我猜,莫格尼亚的哨兵已经观察到那些怪物了!”他简直唯恐不乱。
从刚才开始,朱诺就不再言语,他低头盯着吧柜上的酒瓶一动不动。身后众人不安的交谈,有人声称绿色的军团可以只用一晚上就凭空出现,它们可以借助一些神秘的污秽的古代地道。戴眼镜的商人嗤之以鼻,但也承认如果不加抑制,这些灾祸的崛起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阿比盖尔只是喝着自己的酒,玩味地盯着坐在吧台前的贵族和侍卫。
吴克沉默地灌了一口麦酒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衣服。
小理查德这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地窖跑了出来,吴克转头与他对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吴克。孩子显然已经听见了众人的叹息,褐色的大眼睛闪烁着恐惧和恳求。
“协议是,你护送我安全抵达费勒里。”就在吴克苦笑着准备安慰理查德时,朱诺冷冷地回应道。
“怎么?其实你是一位行侠仗义的骑士?”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吴克对视。
“得了吧,你只不过是一名雇佣兵——其实,这一点也有待商榷。即使不考虑我们的协议、我的贵族权力、雇佣兵的行业法则,就算我允许你撕毁协议,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单枪匹马打败漫山遍野的怪物吗?就像西格玛?简直笑掉大牙!”
“听着,这些怪物今天存在,明天也会有。一直到世界的终焉,它们都会野草一样出现、聚集、大杀四方、最终灭亡。而莫格尼亚不是第一个毁灭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其实,它什么也不是,这样的村庄最终都会消亡——被绿皮,或者饥荒,要不就是瘟疫,或者随便他妈的什么怪事!眨眼之间,不声不响,就像雨中的泪水。”不知是酒精还是什么让少年贵族的声音越来越高,众人渐渐地平息了谈论,视线汇聚在了他身上。
“而你,信心满满的‘骑士’大人,哈!只会被轻轻松松的淹没,溅不起一朵浪花!所以,你告诉我,你想清楚要撕毁协议了吗?为了一群结识不过数天的农民?你真的......”
“够了,没必要继续演讲了大人。”吴克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有稍许激动的少年。
“首先,我不是骑士,但我也不是什么雇佣兵,在第一天我就已经明确指出了。之所以暂借这个身份,只是因为我迷茫不知方向的同时,又觉得护送你是一件正确的事,保护一名手无寸铁的少年、支持一名还不错的贵族这种‘正确’的事。仅此而已。”
“我给你讲一个震旦的故事吧!”他突然奇怪地转折。
“有一名富商在过桥时,不慎失足落入水中。他高声求救。于是一名穷人跳下去将他捞了上来。但是之后富商并没有表示感谢,只是给穷人一枚铜币,这让众人怒不可遏。这时,智者说:‘算了吧,只有他自己懂得他的生命,他就值那块铜币!’”
在短暂的沉默后,听众们相继恍然大悟,品出了这个故事的妙处,他们窃窃私语,交声称赞。“这种蠢人不配当商人!我好奇他是怎么积蓄财富的?”戴眼镜的商人不屑地批判这个远东同行。吟游诗人收起来他玩味的眼神,晃着自己的酒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二人。
吴克没有理会他人。“我的选择会破坏我们的协议,这没错,对此我诚挚的道歉!但是,这群‘必然会消亡’‘什么都不是的农民’切切实实地拯救了我们,这一点无可辩驳,胜过一切言语和契约。而我的生命从来不会只值一个铜板,大人,恐怕你的更远远不止。”
朱诺脸色苍白。
“所以,我也强烈建议你,在抵达目的地后,及时地向各位亲王、大人、领主们宣告这群绿色的野兽已经再次崛起,必须集结军队,援助我们趁早铲除这些祸患。至于我会怎么完成我的使命,我承认,这一点我并无把握,但这不是我当懦夫的理由。”
言毕,他将麦酒一饮而尽,站起来推开陷入寂静的众人,向门外佣兵走去。
“请问有什么事吗?”佣兵队长阿米尔高声询问向他打手势的大块头。
“据我所知,你们的行程也是向东穿过河流,而河流右岸就是费勒里,所以想必你们至少会抵达这个城镇!”
阿米尔朝他走过来,疑惑地脱下头盔扇了扇风,“没错,这个很容易打听到!你是要和我们同路?”
“算是吧!你们可以接受另一单委托吗?我的主顾是一名贵族,很遗憾我暂时没法完成护送了,请问你们可以顺路护送他去费勒里吗?你们可以支取到后半段路的佣金——外加我应得的那一份,全都是你们的!”
阿米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没有任务在身,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现在嘛,你只得去和卡尔大人商量好。”他指了指正骑着马巡逻归来的骑士。
“他是一名猎豹骑士,我相信他应该会同意的。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骑士全副武装,缓缓踱到二人面前。
“请问,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见吴克向他示意,他礼貌地询问。
“尊敬的大人,请原谅我的唐突!”吴克欠身回礼,接着条理清晰地向骑士复述了自己的请求。
“哦!一位贵族是吗?”卡尔猜到是旅店顶楼的那名房客,从马背翻身下来,让阿米尔牵走战马。
“我可以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哈!想必就是这位小少爷了!幸会!”
“幸会!”
吴克转过头去,只见是朱诺从他背后向卡尔走来,脸上毫无异样地洋溢着微笑。
“实际上,是我有一个请求,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随我来我的房间商谈一会可以吗?”朱诺无视了他,但同时接过了他的话。
骑士有点疑惑地看了看贵族,又看了看吴克。
“当然!为您效劳!”他一边猜测这个孩子的身份,一边微笑着跟随他向楼梯走去。
......
吴克有些措手不及,他安静地站在黑暗中,目送他们离开,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下定了决心。
佣兵们已经开始将收集到的绿皮残骸一个接着一个地扔进火堆,火焰滋滋作响,难以言喻的恶臭和一种恶心的芳香交织着散发出来。
“......看在众神的份上,我已经答应提供粥和面包了,但你们不可以睡马棚!天呐,还要我说多少遍?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些大人的马已经挤得马童都没地方睡了吗?不如趁现在把你们的窝棚再搭起来!我看明天可能还有雨哩!赶紧点......咳!咳!该死!这可真臭!”
吴克拨开难民们,走到正在大声抱怨的老板身边。
“朋友们,容我说两句。”他礼貌但又不容置疑地挤开了老板的位置。
“......呃,当然,请......”胖老板不知所措地让开佣兵,同时赶紧掀起围裙堵住口鼻。
吴克眉头皱了皱,没有理会肮脏污浊的空气。
“晚上好朋友们。”他声音洪亮,缓缓环视着这群神色麻木、面露绝望的农民们。一个因为营养不良挺着大肚子的男孩还不知道失去庇护意味着什么,他好奇地盯着吴克,他的母亲正在旁边啜泣。
“据我所知,你们有的在刚才的灾祸中失去了所有。有的人虽然躲过一劫,但也意识到,没有庇护的情况下,绿皮随时会来夺走你们的一切,你们的财产、生命、孩子,还有——也许你们没有意识到,还有你们的希望!”
吴克很少有在众人面前演讲的经历,只是一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压抑感让他不吐不快,让他只想直抒胸臆。
“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从何处汇聚到这儿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有在城镇寻找到庇护……”
“财产,我的朋友。他们没有财产,没有城镇会接纳一贫如洗的难民。”吟游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外,插了一句话。
吴克转头看去,诗人用围巾裹住口鼻朝他笑了笑,示意他继续演讲。
他微微欠身致意。“……总之,我相信,你们在流离失所的同时,也是怀着在下一站、在未来,可以拥有安宁和庇护,可以供你们劳动、生活、抚养子女,不用忍冬挨饿的希望。但遗憾的是,希望总是在前方虚!地漂浮,难以触碰,难以企及。”
人们仍然沉默地伫立着,似懂非懂,茫然无措。
吴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直说吧,现在,你们面临两个选择!其中第二个,是我可以提供的。”
“一,就是在这座虽然近在眼前,但是永远不会接纳你们的城堡大门前,抓住那虚幻的安全感不放!当然,你们可以重建房屋,开辟荒地。但是注意了,房屋和仅供活口的荒田,可不是家园。而只要一天没有找到真实的庇护和家园,绿皮就会像今夜一样,打破所有的希望和幻象!让你们失去,死去。没有大人会援助你们,也没有英雄会拯救你们,你们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而现在,我提供第二个选择——跟随我去莫格尼亚。”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
“这个村庄有围墙,有大片的田野和房屋,盛产小麦和草药,只在这儿向南一天的路程。村民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曾经和你们一样颠沛流离的人!现在他们筑起来属于自己的村庄,并且确确实实地是一所安宁的家园,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而我,有幸和他们建立过一段友谊,现在,如果你们跟随我去那儿定居——当然,是在支付过一笔报酬之后——就可以得到一个正直的农夫所应得的一切!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庇护和家园!”
难民们明显松动了。“大人!您说报酬,可你看我们,我们能付得起什么报酬呢?”
一个套着破毡帽的男人大着胆子质问。
“相信我,你们付得起,但问题是有没有足够的勇气。”
吴克沉声回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那就是,协助莫格尼亚,依托他们的围墙和长矛,抵抗住绿皮的进攻!”
广场上鸦雀无声,只余火焰的噼里啪啦。
“你们有足够的男人,莫格尼亚则足以武装你们。胜利,则保住了自己的家园,村民们也一定会接纳你们。倘若失败,那么很遗憾,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更像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们仅有的财富——体力和生命!”
“现在,做选择吧!是跟我一起去猎取‘希望’,还是在苟且中迎接死亡!选择吧!有什么疑惑都可以提出来,但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今晚,我就会开拨。”吴克张开双臂,双拳紧握。
“没错!我们还有足够的麦子供大家烤面包!今年的收成很好,吃到明年都没问题!一起来吧!和我们并肩作战!”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伊万两兄弟也急声高呼。
“还有鱼!”理查德也用力点头,“我们旁边有条河,那里的鱼随便吃!”
一些人只是不知所谓地摇着头,一些人则开始互相交谈、观望,谨慎地观望谁是第一个做出选择的。
“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年了!绿皮这么猖獗也才这一次!我的房屋很坚固,我的小麦守成也很好。”终于,一个老人摆了摆手。
他转身向自家蹒跚走去,“我生活得很满意了,大人您自便吧。俺反正不会去那个鬼知道到底倒了什么霉的莫根尼亚……”一些没有被摧毁房屋的人显然受到了他的带动,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是莫格尼亚。吴克沮丧地咕嚷着。
“大人!我们找哈孔老板也只是想暂住一下他的马棚,当然能借到一点麦子填肚就更好了。等我们的屋子重新搭建起来,这生活也过得去!”刚才那名质问他的男人也叹了一口气,为难地向后退去。
“你们是蠢猪吗?”老板这时反倒着急了。
“有大房子,大木墙,你们不去,全要窝在我这店旁边?不借,我一磅小麦都不借!你们这些得了疯病的渣滓!懒惰的臭虫!”他朝人群咆哮。
吴克有些悲哀地看着一些失去房屋的人也开始向自家的废墟散去。伊万两兄弟和理查德徒劳地挽留人群。
他心情复杂地伫立在黑暗中没有挽留,火焰旁的佣兵也停止了工作,观望这边的情况。
短视和惰性,还有虚幻的希望。他想。
难民们已经非常擅长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灭顶之灾不会降临,生活可以一如既往地穷困、但勉强过得去。
他们恐惧甚至有些敌视一切未知和变化了,因为他们已经承受过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失望和苦痛——而这一般正是由变化所带来的,这让他们绝望。对改变是否存在积极影响的绝望。
“很遗憾!事实上你们明天就会死去!”但就在空地上只剩下那名好奇的孩子时,吟游诗人突然轻蔑地向众人哂笑。
“这位先生显然没有和你们说清楚!”他在吴克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走了过来。
“没有人告诉你们吗?今晚的绿皮,只是一支侦查队!是先锋!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若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起誓——明天,它们的大部队就会顺着斥候的脚步,光临这座可爱的旅馆!”
正在散开的难民们停顿了下来。
“你们知道绿皮一共有多少吗?哦!当然不知道,因为就连我也难以数清!他们漫山遍野,势不可挡!当然,对旅馆它们无可奈何,但是你们绝对都会被撕碎!不要怀抱任何幻想,就在明天!你们猜怎么着?我好像快要能听见他们坐骑的脚步声啦!”
阿比盖儿声线透着一股子邪恶,低沉而富有煽动性。他趾高气昂地站在火堆前,双手抱胸,像法官一样宣判众人的死亡。
“你说,哈孔,到时你会接纳他们进入旅馆避难吗?”
“哦!当然不!”胖老板反应过来。
“一个人也别想进来!”
吴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但最终没有指出这两人言语中的漏洞和谬误,无奈地叹息。
恐惧弥漫在空气中。
“中午吗?我觉得早上就该来了!”“哈!众神怜悯这些爱做梦的可怜虫,我觉得明天晚上绿皮才会到达这儿……”
阿比盖儿仍然在和老板活灵活现地探讨这些茅屋是如何不堪一击,绿皮又是如何凶残,会毫不犹豫滴活吞婴儿和少女,将男人活活折磨到发疯,在死前抢走本该被死神莫尔带走的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老爷!那要是我们迁走,在路上碰见这些怪物岂不是更糟!”一个妇人终于按捺不住,惊恐地问道。
“所以要尽早,今晚出发,明天中午就会到达!刚好完美错过那些绿皮的路线——相信我,我研究过地图。”吟游诗人随口胡诌,但同时毫无心理负担地诅咒发誓,发誓人们可以相信他,让这股恐惧和茫然积蓄得越来越浓。
这些无知又满怀恐惧的人们快要崩溃了,祈祷声在人群响起。
“哦!你们这些老爷总是知道的更多!”终于,戴着破毡帽的男人抱怨。
“那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不想死,我的老婆孩可以和我一起走吗?我有一辆独轮车。”
“当然可以!”吴克终于发话了。
“行李从简,但是家人都可以一起走。”
对“老爷们”的盲信和迫在眉睫的恐惧让这些农人终于重新聚集了起来。一些妇人哀恸地哭泣,老人们不死心地继续语无伦次地质疑诗人是不是在欺骗他们。
“收拾行李吧,做出选择的朋友们!”吴克不想再忍受了,这股绝望、恶臭、恐惧和欺骗汇聚成的瘟疫让他窒息。
“收拾好后都在这里集合!我们好赶紧出发!”
“你们俩把挽马和篷车驶出来,行李留给汉森。”他指挥两名不安的民兵。
吟游诗人和他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吴克眼神复杂地笑了笑。
谢谢你。
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闹哄哄的人群四散开,他不再煽动,沉默着钻进旅店,低头向顶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