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恹恹的夕阳即将来临,晚风低啸,候鸟聒噪地飞过天幕。
没人知道是谁修起来的泥泞小道旁,一个粗糙的头骨粗暴地插在扭曲的木桩上,用颅顶上三眼大小不一的孔洞注视着两位沉默的骑手。如果要猜测第三个孔洞在血肉干涸前的模样,意志薄弱者会不寒而栗。
“哟!俺们可终于找到道了!”身材高大的骑手吃力地挤压出肺部的空气,嗓音疲惫,又粗鄙奇特。
他的瞳发皆黑,他的额头宽阔,面部平直。他的神情被疼痛和疲惫折磨得扭曲而冷酷。
骑手身下是一匹鼻息粗重的黑马,这精力旺盛的畜牲用蹄子烦躁地敲打着地面。连咒骂的力气都不想使出来,摇摇晃晃的骑手只是努力不让自己一头栽下去。
另一位骑手讥诮地沉默着,将自己隐藏在斗篷后的阴影中,单薄的身躯在母马背上微微颤抖。
“俺真是受够了这狗屎路况!屁精养的,老子肚子被马鞍撞到没吐,骑马倒颠吐了!俺寻思……”
修整了一会后,他开始喋喋不休,接着他察觉了同伴的态度。
“哈!您瞧,你没法让猎犬只用一个白天学会直立行走对不对?俺......我是说,我,只是脑袋这会儿有点发昏,一时间又开始说绿皮话。”高大的男人打着哈哈,一边观察周围。一条小路恐怕没法隔绝这片荒野的冷酷坚硬。
“作为佣兵,用猎犬形容您自己再合适不过了。”斗篷下嘲谑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尖利。“为有自知之明感到自豪吧,吴克。这片土地上拥有这项美德的人可不多了。”
“精彩绝伦的演讲,朱诺大人。除了我不是雇佣兵这一点......”被称呼为吴克的骑手咕哝着耸耸肩。
朱诺对吴克的绿皮口音既嫌恶又鄙视,他决定以一种高傲的沉默对待吴克偶尔的无心之失。在此之前,虽然非常不耐烦,但他更不能忍受这位暂时的“侍卫”败坏他好教养的名声。于是在少年人好为人师特点的催化下,他没错过纠正吴克发音的每个机会,这引得背囊中呼呼大睡的绿帽十分不满——直到现在疲惫与干涸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好了,现在继续前进吧。既然已经找到道路,说明不远处就会有聚居点。我们今晚要在那儿过夜,明天一早启程去费勒里。”没有理会吴克的嘀咕,朱诺皱眉看看天色,张开干裂的嘴唇做出决定。
吴克递过去水壶的手停在半空中,瞪着他的“雇主”看了好一会儿。
“恕我直言,大人。”他把最后一个词咬得很重,让少年不满地狠狠瞪回去。
“现在我全身除了头发没有哪儿不痛,该死,我的背甚至快要失去知觉了!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吴克继续将水壶缓缓递过去,同时缓慢而坚定的陈述。“如果这条小路比您预估的要长一点,再蹦出一两队绿色或者灰色的‘纯朴乡民’——而这是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我可没法再挥剑啦!天明之前,我们的灵魂就会抵达搞哥毛哥身边!”
朱诺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吴克精妙的比喻中反应过来,接着他肿胀发红的右脸甚至开始变成紫色起来。
“你的通用语老师是一只绿皮吗!还是更糟的,你在叙述你真实的信仰?你这只蠢......”少年猛地将斗篷掀开来,教养在最后一刻让他停止住刻薄的形容,但他的双眼仍然在昏暗中散发出愤怒的光芒。
“啊哈!我意思是……正因如此,这种可怕的情况才需要我们去尽力避免。”吴克不无尴尬地打着哈哈——即使已见证过种种神奇,他也没转变好对信仰那无所谓的态度,前二十年的人生可都是无神论者!
朱诺怒气冲冲地夺过水壶,贪婪地吸收着已经见底的水分。
这个自称叫吴克的独行武士处处透露着诡异,包括但不限于他的口音,他的铠甲,他的相貌,他稀烂的骑术,可疑又可憎的魔法(这方面,他对朱诺的质问不置可否),还有背包中那只肮脏的地精。
就这样他还自称不是雇佣兵?哈!从西海到世界边缘山脉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朱诺记得有些从巴托尼亚游荡来的头脑简单的骑士也不喜欢被这样称呼,但这不妨碍他们会为了一趟回报适当的雇佣互相大打出手。
但他也有手好剑术和……
朱诺脑中再次闪过那手神奇的拦截和魔法驱散。
“好吧好吧……这些你们是专业的,那么就准备宿营。总之可以尽早到达庇护所,对谁都好!”犹豫地摇了摇这只材质不明却意外地精致的水壶,他决定努力压下自己的焦急。
“当然,大人。”对方没有拿回水壶,径直穿过小道向不远处一个高地驰去。
他并不信任吴克,一点也不。但是他清楚,没有这位剑士的保护独自穿行在荒野的夜晚,可能面对的局面将会很糟糕。
……
月光透过稀疏的灌木丛在地上投下狂乱的影子。秋虫鸣叫,晚风刺骨,一个简单的营地躲藏在丘陵上的枯树下,这儿视野开阔,任何方向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异动,都可以被迅速察觉到。
他们没有生火,火光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窥探,绿皮和盗贼可不会惧怕火焰。
吴克犹豫了一会,将罐头里刮出的最后一勺残屑递给朱诺。少年只在开始吃过一口,接下来便蜷缩在吴克的野营睡袋中,不发一言。
“别打扰我。”
朱诺背对着他冷冷呵斥。
“这可是最后一盒罐头了,在到达下一个聚居地之前,我们没有别的食物。”朱诺仍没有理会。
不得不承认,吴克那做工精致得像王公的酒杯一样的薄铁皮盒子里,那牛肉异常美味。他确信不是自己因为饥饿导致的心理美化。
肉炖得很烂,汤汁浓稠,鲜美得让他惊恐——甚至有淡淡的辣味,那不像是芥末的效果——但想到那些从阿拉比和近乎于传说的远东运来的奇异香料的价格,他决定将某些荒唐的猜测抛之脑后。
可连日来的折磨和变故已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他现在只对陷入沉眠有所需求。吴克的奇异睡毯也是超乎想象的柔软温暖,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个巫术造物。但下一瞬间他觉得那些没完没了的忧虑和警惕都没有这引人堕落的温暖来得重要了。
吴克没问第二次,朱诺听见他把那最后一勺牛肉喂给了那只地精。这让怪物发出了一些满足又邪恶的声响。
他不喜欢地精,当然了,没人喜欢地精。这些肮脏邪恶的小东西唯一的优点就是很容易被消灭掉。
但他犯不着为这个和吴克较劲,它没多大威胁。他很确信在遇到第一个人类村落后,地精就会很快的“被”失踪。
但他仍然难以沉眠。全身上下的淤青和肿胀让他神经衰弱,忧虑、仇恨和他不愿承认的恐惧、孤独无孔不入地撕扯着他。这些交织在一起直叫他发狂。
“喂,不得不叫你帮我个忙,请出来一会儿可以吗?”就在他思绪繁杂之时,悉悉索索不知道忙了一会儿什么的吴克虚弱地请求。
“注意你的言辞!我不叫‘喂’!”
近乎条件反射的呵斥了一句,朱诺转而意识到,吴克是要他帮忙给后背的伤口换药。
逃离女巫匪帮一段距离后,他便帮忙将标枪从吴克后背拔出,标枪扎的并不算太深,但是枪头的尖刺与凸起将吴克割得冷汗直流。
升腾起的歉意让朱诺不再言语,强撑着支起身体,转而按照吴克的要求剪开纱布来。
他们没有足够的洁净的水和药剂来清洗伤口,只是吩咐朱诺剥开一种奇怪的圆柱形小软盒,将里面的粉末洒在伤口里。那指甲盖一样大的软盒是如此精致,据吴克说还是淀粉做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朱诺犹豫着提供了一篇他能完整背诵的莎莉雅祷文,但是吴克只是粗鄙地敷衍了事,气得他想把纱带丢给莽夫自己缠绕。
“努力入睡吧,你和绿帽守下半夜。”
吴克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被缠好的背部肌肉,准备再穿上身甲。
绿帽二话不说往背囊里重新一钻。朱诺犹豫了一阵,“你真的不是法师吗?”
“不是。但是我可以保证法师,还是女巫,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都不会伤害到你。”吴克苦笑着摇摇头。
朱诺不再坚持,钻进温暖的睡毯。
接下来,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莎莉雅女神的治疗祷文后,年轻的贵族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