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绕着球场外围，沿着一条小路走到河边。这条河流经林一的小区和医院的宿舍楼，河上有一座桥，沿着桥下的台阶往下走，可以找到一块空地，因为比较隐蔽，偶尔白天会有几个垂钓者，平时这个角落没有什么人，到了晚上更不会有人。
沈谦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也是无意间散步的时候路过，因为比较僻静，沈谦就时常会来这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可以更加有助于自己思考一些事情。
直到那一天，他的秘密基地闯入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现在就如他所料地蹲坐在那里，埋头轻声哭泣，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当下的场景和过去的样子重叠，沈谦想通了很多事情，这次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蜷缩在角落的林一警觉地抬起头，昏暗中看到来者那熟悉的身影，林一一阵惊慌。待看清站在眼前的这个人的脸庞，林一又低下头去，无声地擦去眼泪。
沈谦没有说话，就跟林一一样直接坐在路牙子上，静静地陪着。
林一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又不敢抬起头，她不想让沈谦看到自己哭肿的眼。
林一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使劲抽着鼻子，慢慢平复下来。沈谦把随身的纸巾递给林一，林一低着头拿过来擦拭满脸的泪痕。
“美国生物化学家费雷认为人在悲伤时不哭相当于‘慢性自杀’。他调查发现，长期不流泪的人的患病机率比流泪的人高出一倍。所以这样哭哭挺好的，可以排出身体的毒素。”沈谦低沉的声音在桥洞里有一点回音，让林一有一点错觉，仿佛身边的这个人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不过，哭不宜超过15分钟。压抑的心情得到发泄、缓解后就不能再哭，否则对身体反而有害。因为人的胃肠机能对情绪极为敏感，忧愁悲伤或哭泣时间过长，胃的运动会减慢、胃液分泌减少、酸度下降，会影响食欲，甚至引起各种胃部疾病。”
林一止住了眼泪，抽噎着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
“我来S医院工作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地方，经常会来这里放空一下。”沈谦缓缓的声音，让林一终于敢抬起头，看着沈谦的侧脸听他继续说下去。
“大概一年半之前吧，那个时候我因为未婚妻退婚，想不通是什么原因，就经常会来这里放空，结果有一天看到一个女生坐在这里哭着，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林一瞪大了红肿的眼，沈谦回头直视着林一。
“是的，那个女生是你。那天我以为你只是个偶然出现的路人，所以也就没来打扰你。”
一直以来沈谦的生活都按部就班的，读书的时候是三好学生，毕业后当了医生，很快就做到了主任级别，跟未婚妻从相亲到订婚也很顺利，直到未婚妻说：“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跟你生活下去，我们解除婚约吧。”
沈谦在那之后就经常来这个地方放空，寻找“为什么”的理由。沈谦一直记得那天的情形，他满脑子的“为什么”，却看到一个女生哭着问“为什么”。他看着放肆在哭的林一，看着看着，就慢慢忘却了自己的“为什么”。原来世间有这么多没有答案的“为什么”。
但世人又执着于去寻找“为什么”的原因。
沈谦想伸手摸摸林一的头，但看着眼前因努力想克制自己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转头看向前方，继续说道：
“那天在球场上遇见的时候，我真的都不敢相信，你还会再次出现。再然后，我们又在医院相见，还在生活区里相见，我们交集的时间越来越多。在这里遇见你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当你太累的时候，你都会偷偷来这里哭上一会儿，边哭边问‘为什么’，哭完你又会给自己默默打气……”
沈谦好几次想上前安慰林一，但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就仿佛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的秘密花园，只能一旁偷偷观看。
林一一直以为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没人知道，她完全不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一直有个人在一旁见证了，自己与自己搏斗的过程。
以为万无一失的盔甲，却突然被人看穿了所有，仿佛现在就赤身裸体站在沈谦面前，林一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低下了头，悄悄挪开一些距离。
沈谦察觉到了林一的异样，“对不起，我不应该一直窥视你的秘密。”
说完两人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谦抿了抿嘴唇，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为什么’。”沈谦试着再靠近一点林一，“今天你说了你父亲的事情，我才想明白了，你那天来医院检查的时候，为什么一直问，你的毛病是不是真的很快能好，是不是跟遗传有关。”
沈谦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林一的背，“我终于能明白你那天为什么一脸害怕的表情。”沈谦能感受到林一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像安抚受惊的婴儿一般轻抚着林一的背，“别害怕，有我呢。”
林一憋在眼眶中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喷涌而出。
在过去的那么长时间里，她等这句话等太久了，当父亲确诊的时候，当陪父亲去看医生的时候，当父亲病危的时候，当父亲入殓的时候，当葬礼举行的时候……林一多想身边有个支持的力量告诉自己“别害怕，有我呢”。
这句话，如果提前出现，该有多好。
林一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被抽离，她把自己深深埋在臂弯里，放肆地哭出了声。
沈谦就一直轻轻拍打着林一，试着让她安定下来。
林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哭到缺氧，大脑有点“突突”地疼，等她清醒的时候，才发现沈谦的呼吸和心跳这么近。这让林一又一度陷入了不真实的幻境里。
自己的身边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吗？一个可以给自己支持，给自己安慰，给自己力量的人？
自己真的可以拥有这份温暖吗？
这是真的吗？
林一不敢动，怕一动，幻境都消失了。
沈谦拿着纸巾一点一点擦拭林一的脸，“好了，再哭下去，肠胃功能又要紊乱了。”
沈谦站起身，伸手去拉林一，林一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这双温暖有力的手。不管明天会变成什么样，今天林一想贪婪地再多享受一下这个人带给自己的安心。
因为蹲坐太久了，林一的脚有点麻，站起身的时候有点站不稳，钻到了沈谦的怀里。沈谦稳稳地支撑住了林一的身体，“是不是脚麻了？用力将大脚指与其余四脚指分开，或努力让大脚指向脚背翘起。”
林一照着沈谦的话去做，很快脚就恢复了感觉，但她不舍得离开沈谦的怀抱，那种舒服的温热，甚至让她涌上了一股睡意。
沈谦本来想问：“之前说找到‘为什么’的理由，我们就试着交往看看。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那你呢？”但话到嘴边，沈谦还是没有说出口。
林一沉默了一阵，轻轻推开沈谦的怀抱，和沈谦拉开了一些距离。
林一向沈谦鞠了一躬，“谢谢你，沈医生。今天真的太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谢谢。”
沈谦看了一会儿林一，轻轻拍拍她的头，“不要客气。别忘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调理好你的肠胃，是我的职责。赶走坏情绪也是调理肠胃的治疗方式之一。”
沈谦和林一肩并着肩，慢慢走出桥洞，“以后晚上还是不要来这里了，太危险了。除非叫上我一起。”
林一回头看了一下桥洞，看着沈谦点了点头。
或许以后，来这里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