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然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在小镇一直流传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
于是司夜然坐在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胚肧，双手悬空，很快少年就进入了往我状态。
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抗饿，对于少年更是重要，所以司夜然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胚的习惯。
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也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行，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在开窑之前，拉胚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司夜然被黎老头认为是资质差，只能多做些练泥的体力活，至于拉胚一事，司夜然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胚，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响声，是赵文悦带着婢女鞠瑶从学塾返回，英俊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头，色彩多样。
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柳先生就为弟子云轩雕刻了一枚印章，赵文悦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对方死活不肯。
赵文悦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司夜然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
再丢，这一次丢中了草鞋少年的额头，司夜然仍是岿然不动。
赵文悦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摔了出去，虽说赵文悦有意让司夜然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司夜然的手臂、十指，因为赵文悦觉得这样就是胜之不武了。
赵文悦丢完石子，拍了怕手掌。司夜然长呼出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赵文悦，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黎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黎头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办法让老人真正满意，到了徐哲这里，才认为找到了个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徐哲练习的时候，司夜然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徐哲最好面子，也知道司夜然口风紧，就经常拿老黎头的秘传口诀来震慑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
不过当司夜然追问什么叫心稳，徐哲就抓瞎了。
赵文悦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入屋子。
婢女鞠瑶站在墙边，若是她不踮脚，就刚好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少女是个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贫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司夜然，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司夜然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鞠瑶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少年已经低下头了，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她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司夜然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鞠瑶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司夜然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她刚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
她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
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司夜然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流寒巷住着个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手，也就只有赵文悦能够与他们过过招。其中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
赵文悦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赵文悦经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
他娘亲也从不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赵文悦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给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鞠瑶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赵文悦赵文悦，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司夜然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要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司夜然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司夜然笑得贼恶心人了……”
赵文悦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司夜然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司夜然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司夜然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赵文悦院门，愤怒道：“赵文悦，出来，单挑！你输了，你把鞠瑶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司夜然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赵文悦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黄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卞都，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鞠瑶，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徐哲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鞠瑶转身走向屋子。
屋内，赵文悦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赵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赵文悦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赵文悦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赵文悦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卞都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给骂得心烦意乱，赵文悦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少年瞠目结舌，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早年被赵文悦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赵文悦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赵文悦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
只不过赵文悦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然后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赵文悦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赵文悦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卞都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
然后司夜然看到那个家伙猛然推开自己院门，满脸惊慌，拴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
司夜然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孩子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卞都，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司夜然，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流寒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孩子双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司夜然他爹了。”
司夜然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孩子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司夜然的手臂，“司夜然，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赵文悦不得好死！”
司夜然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一物降一物，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卞都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问道：“司夜然，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司夜然无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司夜然这句话，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司夜然，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司夜然站起身，弯腰扯住孩子的后领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孩子家离这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粲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那一刻，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司夜然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
司夜然没有让这孩子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当熊孩子卞都握住司夜然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卞都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司夜然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司夜然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司夜然，柔声道：“夜然。”
司夜然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卞都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卞都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卞都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司夜然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卞都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卞都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司夜然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司夜然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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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流寒巷“““”””里的草鞋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