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古之为王者,观河汉之璇玑玉衡,以齐六政。并向上帝祭祀祷告,天、地、春、夏、秋、冬六神皆闻,共享香火。望山川,遍群神。辑五瑞,择吉月日,见四方诸牧,还瑞。
秋祀临近,幽宫再度忙碌起来。
高平前线的战事骤然间沉寂了下来,肃军和幽军没有一方主动挑起战事。武定君杜援亲自掌帅,已为幽军所探知。其盛名之下,很多人开始对前线产生担忧。虽然目前战事胶着,但那极可能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有识之士已经断定决战必定会在冬季来临之前展开。天寒地冻的时候,动兵是大忌,肃幽两国都不太想撑到那样的局面。
各地物价都有所上涨,特别是粮价。商人逐利,有一些人开始屯粮。地方官们,既要为前线筹备粮草,又要登门劝说粮商们释放储备,稳定粮价,着实辛苦。
但总体来说,影响仍然不大。
刘丹虽然基本不管事,国事奏章所用的批示,也很少有王上专有的朱批,而是大臣们所用的蓝批。但文件归档的时候,他仍然会踱步前往,进行翻阅。
大臣们用蓝批,王上专用朱批,本是定例。不过宫正刘健下发政令,向来用的就是朱批。甚至绝大部分大臣都知道了,行朱批的是刘健刘公公,宫里的幽王只是个摆设而已。
刘丹翻阅归档奏章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身后太监们眼中怪异的眼神。或许在他们看来,王上费那事儿干嘛?在宫里安安静静做个好好王上就够了,刘公公会料理好一切的。
寝殿内,轻语为刘丹穿配王服。
王上所用礼服,一件一件都有条目和章法,而且重量不小。
轻语为刘丹展平褶皱,刘丹忽然张开手臂环住了她。
轻语被抱得密不透风,好像置身在了一处只有她在的房子里。
她没有挣扎,安安静静的呆愣在原地。
刘丹低下头看她,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皂荚的香味。
这味道淡而清幽,没有龙涎香浓烈,因为靠得近了,所以十分悠长。
良久,轻语说:“别闹了,还有很多事呢。”
刘丹松开,对轻语说道:“要不我回来以后,纳你进后宫吧!”
轻语一字一顿:“我不给人做小老婆。”
刘丹道:“那你想做王后?所谓门当户对,很多世家大户成亲,是为了联合,更何况一国之主?你要是王女就好了。”
“我不是王女。”轻语说了一句,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没有跟刘丹再说话,最后安静退下。
车队浩浩汤汤,宗亲大臣随行,自大安城东门出发,旌旗飞扬,十分壮观好看。
赵正再次做了幽王的马夫,幽王一身打扮,手脚都施展不开,上个马车必须要人帮忙,叫上赵正的时候,赵正也没有拒绝。
一路上,幽王在马车内,不断的擦汗,然后把毛巾递出来,赵正负责接过毛巾,再换新的进去。
车队途径车师城,暂作修整。
幽王吁了一口气,命令宦官赶紧烧热水,他要沐浴。
车师城形如战车,位处大安城东北方向,坐落在尘机山中段以南。
在中古时期,车师城原本是当时一位极有权势的家臣的封邑,被尘机山脊脉环卫,易守难攻。山上的山泉被人工开凿的河沟引到城外,既是人畜的水源,又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城墙高厚,只开有一道隧洞式的大门,通过一座可以过马车的石桥与外连通。整座城池顺着山势,形成了倾斜的陡坡,从外面强攻城池,实在困难。
大洛朝有法令明文规定,诸侯的城墙不得超过三丈,而贵族的城墙不得超过两丈,这也是为了防范诸侯贵族们造反。这法令现在当然是形同虚设了,像大安城外城有五丈高,就是内城,也超过了三丈。当时车师城的城墙最高的地方就已经超过了五丈,雄伟堪比大洛王都,那位家臣为了使城墙更为坚固,还在墙砖缝里灌入糯米汁和桐油,使得用钢钎都难以插进去。
当年,幽国还没有建国,幽国的先祖也只是诸侯手下的一名家臣而已。修筑车师城的那名家臣位高权厚,掌控国家大权,对国君也可轻言废立。新君继位以后,心怀忧惧,于是以车师城规格不符合规定为理由向大洛天子告状。于是大洛天子颁布讨伐令,号召各地诸侯举兵,强攻车师城。战事持续了三个多月,联军才攻进了车师城。城墙坚固,几个月战事下来毫发未损,天子都因此感叹不已。
车师城自此以后被推去了高墙,城墙高只有十八尺,而被推去的残破痕迹至今历历在目。车师城随之逐步没落。
十几年前,幽国内乱,国相吴淞在大安城收编国民,组建军队四方讨攘。战后,将王室宗亲收押在旧城车师,以为牢狱。被关押的囚犯在城中受尽了屈辱和虐待,王室宗亲不堪其辱、愤而自尽的不在少数,而且留下遗书,痛责吴淞。一些宗亲子弟虽然在戾王掌权时期起兵造反,但多是为了自保,纵然有野心,在王师降临的时候,也选择了开城投降。他们中的一些人自尽以后,吴淞受到了舆论指责,不得不告病免归,从此不再上朝参与朝政。
而车师城,最开始害死了修筑它的大臣,又幽禁逼死了许多王室宗亲,被人视为大不祥。王公贵族要封地,都尽量避免被封到这块地方,这里也就逐步荒废了下来。
经历风风雨雨的侵蚀,昔年的坚固城墙缺乏养护,早已是破败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坍塌了,坚韧的杂草从缝里长出来,完成了铁钎都做不到的伟业。
车队入城的时候,城外村庄里的村民都纷纷走出家门,来这边看热闹。虽然甲士森严,但看到是自家的王旗,他们并不觉得害怕。特别是那些小孩儿,更是嚣张异常,站在陇上,向甲士们挑衅。有的有点不庄尊,穿的又是开裆裤,两腿一架,水龙开始不住扫射,嘴里还呼呼喳喳。
城中坍圮,完好的屋子没有几间,各处有分隔的栅栏,原本是关押囚犯的时候用以分隔房间,现在居然被村民们当成了养鸡养鸭的圈栏。屋子里呢,还养着山猪、野鹿、獐子和黄羊,呢呢痴痴的,看到人群有些惊恐,聚群发出叫声。
车队安营的时候,已经吩咐下去了,派人特意去提醒了村中的猎户樵夫,这时候就不要上山射猎砍柴了,免得被放哨的士兵误伤。养的牲畜,赶走了一批,另行圈养,征用了一批,用作肉食。另外要几个村中壮汉和妇人,来军中帮忙。事后,一一都会给补偿。
赵正帮着冲洗过城中地面之后,到了自己的营帐,身上依稀有些怪味儿,但出门在外,也没地方洗,也没地方换,只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整个的终于安静了下来,大风呼啸,有如鬼声。营帐被风拍得鼓鼓声响,就好像死在这里的灵魂,高兴于来了这么多人,终于热闹起来了,所以一起欢呼作乐。
白天的时候,就有一些人,相约去拜祭亡灵,以示缅怀。
赵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越睡越清醒,却始终闭着眼,耳边听着外面的风声。
……
秋祀大礼,不过是按部就班,国家所藏礼记对相关事项、流程皆有规定,宗正一一唱名,其他人再一一遵守。
刘丹打着呵欠,陷入了秋困冬乏。他那身衣裳和皮肉又厚,扭了几个角度,竟然产生了支点,他随即倚着打盹。
类于上帝,禋于六宗。
众人开始向天地六宗敬奉卮酒。
自刘丹以下,按次上前,以双手受卮酒,洒到地上半杯,自己饮半杯,念诵祝词。
刘丹举樽,礼部官员为其斟酒,他将酒洒入大地,自己很快饮了,也不念祝词,权当是心中默念。
接着是宫正刘健,盛装华服,胡子有点小帅,念祝词的时候,慷慨激昂,抒发胸中抱负,必使幽国强盛于当世。
接着分别是宗亲、大臣和属吏。
村民们纷纷出来充当吃瓜群众,甲士们也没刻意阻拦。村民们虽然不知礼仪,却都不是闹事之人。有些小孩儿吵闹,里面也都听不见,一旁的士兵,便看向家长,示意赶紧管管。
最后,行头都准备收了,大家也是归心似箭。
刘健突然说道:“质子赵正上前!也可向六神敬奉卮酒,为自己祈福。”
众人都是微惊。
赵正在幽国,一直处于比较微妙的地位。
有的人对其不屑,有的人暗含敬畏,有的人有心奉承……不一而足。
但明面上,大家都尽量无视他。虽然他在很多场合都出现过,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找他说话。
而赵正,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度。
赵正上前,步履慢而稳。
礼部官员准备给他倒酒——
“慢!”刘健止住,说:“酒水已经不足,再换一壶!”
“是。”官员应道,随即接过新的酒壶,酒壶是一只陶制的猪,背上有握环。
这时候,刘丹突然上前,手握酒樽。
赵正看他的时候,他微微一笑,道:“孤与赵正共祝,来,倒酒!”
刘健在一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刘丹给自己接了酒,又拿过赵正的酒樽接酒,两人并排,一起向大地倾洒酒水。
刘丹照常,一句祝词也没有说。
而赵正正声诵道:“惟愿大幽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上下不知疾苦。”
刘丹双手持樽过肩,袖袍下展,遮住了面庞,准备饮酒。
刘健快步上前,伸手打翻了他的酒樽,脸色铁青,转身走了。
赵正也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樽,看着刘健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