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卒俘虏们被分成了五千人规模的小块,由全副武装的肃兵强迫着前往土坑。
无计可施之下,很多俘虏已经放弃了呼喊和挣扎,双眼充满了对敌人的熊熊恨意。
丹水长流,它即将见证又一世人的惨剧。
天空,突然下起了沾衣细雨。
俘虏们抬头,任由轻若浮尘的雨滴飘到自己脸上,带来细微润湿。
有幽卒慨然轻唱: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身边的人听着,纷纷出声,与其相和: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俘虏们的歌声越发大声: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他们的悲痛,隐于歌词之中,歌声直抒胸臆,将胸中的哀伤,一一宣泄了出来。
空中似乎响起了一声叹息,有仙人凭空化出,踏空而来。
仙人背负双手,空中仿佛有无形的阶梯,他一步步走了下来,走到了众人的上方,静静的悬浮着,脸现悲悯。
肃兵和幽卒,见状都凝声静气,以示敬重,有的人已然跪下,向仙人膜拜。
幽卒心中燃起希望,纷纷大声求恳起仙人,请仙人广施援手。
“还望仙长帮助我等!”
“请仙长大发慈悲吧!”
……
肃军将领得到通知,迅速赶了过来。
那仙人在半空,气息蒸腾氤氲,衣袂飘飘,真个是仙泽无加,光华弗御。
杜援一眼就认了出来。
“原来是子墨先生,又见面了。”
子墨低头一笑,道:“武定君一向安好。”他降身触地,向杜援谦虚行礼。
杜援道:“子墨先生十分空闲,一直没回山上吗?”
子墨摇摇头,笑着道:“世事纷起,山上不宁。”转头看了看幽卒俘虏,诚恳劝道:“武定君网开一面吧!”
杜援同样摇头,道:“我一向听闻,天道无情,圣人不仁,先生何以独对我肃人格外薄待?几次三番,要逼我放掉肃国的敌人。”
子墨叹气,道:“肃人,幽人,一样无辜,在我心里并无差别。”
杜援道:“既然如此,那请先生不要再强干世事,肃军上下,愿以大礼恭送先生。”
子墨凝视着杜援,道:“武定君何必咄咄逼人,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啊!”他看向杜援的双眼,没有丝毫的威胁之意,而是充满了对他的同情。
那双眼睛穿越时空,好像看到了杜援往后的结局。
杜援被子墨的双眼刺得发酸,赶紧避开,说道:“肃军远道而来,关外作战,粮草辎重,也早已在战中被尽数摧毁,没有余粮再养敌国士兵。”
子墨望了望远处的山影,道:“肃军已占幽军粮山,粮草充足,又岂会缺粮呢?”
杜援轻轻道:“与幽人一战,我军亦是伤亡过半,没有余力再羁押俘虏。”
子墨看着他,道:“既然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休兵罢武?”
杜援与之对视,道:“先生所见深远,必知我之所思。先生以为,休兵罢武过后,我还有机会吗?”
子墨叹道:“已无前路,将军何不回头。”
杜援道:“我一生纵横,从不回头。功过是非,待死后,留待后人评说。”
两人在前方交谈,所有人都紧盯着,谈话的结果,将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杜援环视诸将,道:“我犯下的杀债,早已数不胜数,依先生看来,今日往时,我还有回头之路吗?”
子墨有些为难,道:“也不必破罐子破摔啊。”
杜援道:“先生必要阻我,请具刀兵。与先生相晤,先生皆是强人所难,我很好奇,先生这次又要使出什么手段?”
子墨面上表情,难上加难,思索良久,方才对杜援说道:“我非仅为此。”他双手相握于胸前,微微旋动。随之——
大地一声震颤。
没站稳的,差点被颤动晃倒。
有龙吟声,声波有如实质,自丹水水下传来。
“咻!咻!”肃兵们纷纷拔剑戒备,眼神四面探索。
很快,惊影终现。
丹水无风而动,江波滔滔。
一条青黑色的巨型蛟龙,激起漫天的水雾,自丹水下陡然而出。
腥气扑鼻,蛟龙身长三十余丈,自水中蜿蜒而上,直冲上空。
它的头似壮牛,角似幼鹿,眼若凶蛇,鳞爪如同鳄鱼,但凶性冲天,绝不会让人联想到这些动物。
蛟龙居高临下,大眼如铜铃,妖异十足,带着蔑视的感情,俯视众人。
四方山林动,空中的飞鸟纷纷惊落,而山林中的野兽们皆是蛰伏前屈,面朝这边,臣服行礼。
水雾弥漫,方圆数里,变得烟雨濛濛。天光暗沉,天日不复相见。
众军在龙魂压迫下,心惊胆战,濒临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这时那蛟龙弯曲身材,一颗硕大的头颅开始俯向众军。
众军终于忍不住了,四散而逃。
“好了。”一道柔和的力量,托住了蛟龙的头颅,让它降不下来。
蛟龙凶性陡发,猛地一挣扎,大河滔滔,江水顿时漫了上来。
地面上,子墨背负双手,周边有波纹弥漫,如同涟漪一般,渐渐向四方扩散。
那蛟龙渐渐平静下来,硕长的龙躯缓缓下坠,降回了水下,只在水下一米开外逡巡。丹水虽然波涛不断,而且水面有许多白沫,但水质清澈,犹然能够隐隐看到水下游动着的巨影。
杜援嘲笑道:“这就是先生阻我的手段?”
子墨道:“蛟龙拦水,肃军必难渡河。”
杜援脸上浮现怒意,右手下意识要去拔剑。
子墨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拔剑又有何用?杜援意识了过来,长出了一口气,压抑自己的愤怒。
子墨望向了诸军,肃军士卒和幽军俘虏都惊魂未定,带着恐惧打量这条丹水。
在这一刻,他们忘记了国别之见,敌我之分,只是一群刚刚受到惊吓的普通人,一样的人。
子墨一声叹息,道:“我不会阻挠将军的大计,这群俘虏,数年之内,不会再回到幽国。几年时间,想必将军大事已定。”
杜援道:“恣君之所使之。”
子墨来到众人身前,轻轻说道:“两军分开,幽人俘虏,请站稳身形。”声音虽然不大,却传遍了西岸。
众人依言。
子墨伸手画阵,空间中,传来奇浑无名的阵阵波动。
“幽人俘虏,闭眼。”
霎时间,地面一空,十万降卒,就这么凭空消失。
肃军士兵,一片哗然,纷纷惊佩于仙人变化。
子墨对杜援言道:“十万幽人,此时已至蜀地。将军可自行其是。”说罢,化为残影,同样消失在了空中。
而水中的惊影,这时候也沉寂不见。
众将缓缓拥到了杜援身边,一时无言。
丹水上游,大潭边上,子墨一片安适,在水前静神。
那蛟龙头颅,从水中浮现,来到了子墨的身边。
“天道承负,历历清白,世事从来公平。你凶性未泯,若不能潜神练气,压抑本性,迟早会被天道所诛。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此间事已了,你自去吧,往后切记少做恶事。无心为恶,尚有天道较其锱铢,况你修行至今,业已通透灵性。”
子墨若要阻滞大军,又何须蛟龙助力,不过是借此一事,为蛟龙积累一二功德。
那蛟龙声声呜咽,似有不舍之心。
……
遥远处,聂胜为洵儿准备吃的。
出门路上,衣食住行,处处可见不如意之处。荒郊野外,有一二野果果腹,对聂胜来说,其实已经是足够。但洵儿嫌弃野果不够甘甜,宁愿饿肚子也不吃它。
聂胜本意是饿着饿着她就习惯了,到时候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吃么?谁曾想女性顽固,她饿死都不怕,就是不吃。
聂胜无奈,只得操起本行,在山野间狩猎,打了两只兔子,又爬上树,摸了一窝鸟蛋。哪知摸鸟蛋的时候被那鸟儿看见了,骂了聂胜一路,后面还朝聂胜拉屎,到现在还在不远盘旋,鸟声啾啾,破口大骂。
聂胜理亏,只能故作不见。
洵儿在聂胜狩猎的时候,拔了一些野生的香草,用以调味,还捡了一些干柴。
聂胜清理干净兔子,看她捡的干柴太少,又自去捡了些,然后烧烤起兔肉,煮一瓮鸟蛋。
聂胜吃了一只兔子,不得不说,味道自然是比野果味美。
洵儿自去清洗水瓮了,聂胜来到不远处的水畔。
他轻轻抬手,清水被无形的力量汲起,上升到半空中,化为了一张水幕。
聂胜闭眼吟哦。
水幕幻化,顿时显现出光影。
正是子墨在丹水河畔,拦住大军的场景。
聂胜看得津津有味,看了一会儿,懒性发作,直接躺了下来,用手臂撑住地下。
水幕之中事了,子墨消失不见,聂胜拨弄了一下,场景再次转到了子墨,还有那条蛟龙。
蛟龙声声呜咽,对子墨怀有感激,十分不舍。
“好了,好了……”子墨轻声安慰道。
那蛟龙这才缓缓退了。
水幕之中,子墨忽然看向了这边,有如穿过水幕,看到了聂胜。
下一刻,子墨的身形果然在半空出现,打破了水幕,来到了聂胜的身前。
聂胜起身行礼,十分正经,敛声道:“参见师兄。”
子墨脸上露出久违的喜悦,笑道:“当年师妹没有选你,而是嫁给了一个樵夫,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师弟啊师弟,你还是你么?”
聂胜行过礼后,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惫懒样,不以为意道:“我依然是我,旧事么,我也已经释然了。”
子墨道:“既然已经释然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和师妹都很想你。”
聂胜道:“师妹和师兄,如今我也已经见过了。”
子墨看向不远处的洵儿,带着善意对她微微一笑。
洵儿有些不好意思,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向子墨屈了屈身,端着水瓮走开了。
子墨对聂胜道:“好个仙苗,是你新收的弟子么?”
聂胜轻轻道:“扶余山的黍离师姐将这丫头留在他儿子身边,估计是充作温养他儿子身体的炉鼎。”他看向洵儿的头上,上面有一支碧玉的玉簪。
子墨观察了一下,道:“此女钟天地之灵秀,神魂之中无有尘机,似乎不是肉体凡胎。”
聂胜道:“扶余山上,有一株自鸿蒙之初生成的灵根仙树。”
子墨望着洵儿,摇了摇头。
聂胜道:“师兄要回山上了吗?”
子墨摇摇头:“我亦不知。近年来,心中常怀千岁忧,难以遣怀,不能辨明其机理。”说着,转身欲走。
聂胜道:“师兄,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啊。”说得饱含深意,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向子墨。
子墨微微一笑:“同门之中,唯有师弟的谶纬之术通天彻地,可谓当世一人。”随之喃喃自语:“求仁得仁,我欲求仁,斯仁至矣,一切难逃定数。”
人声渺渺,聂胜转身时,师兄已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