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抿了抿涂朱的嘴唇,双眼飘忽,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火炉尚未熄灭,里面隐隐传来火焰的声音,蒸腾出一股暖意。
徐夫人对轻语说道:“听说你家里的大娘已经搬出去了?”
轻语有些诧异,抬眼望了徐夫人一下,想起了家里送进来的那封书信。
徐夫人道:“不用奇怪。我这人有点偏好八卦,并不是单针对你。你大娘出身也算清贵,为人刚介轩朗,多年来与丈夫分居,别居他处,在闺帏之内也算流传甚广。这回你大娘直接搬离了大宅,你的二娘还想扮大度,维护维护名声,于是自作聪明,想要将她请回来。你父亲劝阻无果,听凭行事。于是她盛装华服,侍儿婢女跟了一大群,以充威仪。想不到与你大娘刚一见面,便气泄理屈,一直到最后都没说出自己的目的来,倒像是有意去炫耀示威一般!哼,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所作所为就是可笑!”
“我从来不喜欢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徐夫人又斟了一杯酒,一边慢饮,一边继续说,仍然没有看轻语。“这样的人见识太浅薄,为人又过于狷介,不肯与世同浊。‘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美好的爱情!‘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真是坚贞一心!‘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能得偿所愿,自当心满意足。但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么?真就这么简单么?”徐夫人面上的嘲讽之意愈加浓了。
“夫人想说什么?可以直言相告,妾自当听从。”轻语不会打哑谜,徐夫人直登其门,让她感到了一丝不适和不安。她本以为,这间屋子,是她的小小天地,她可以躲进里面安享流年,如同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般。
徐夫人凝视着她,道:“你知道么?我们幽国就要和青国联姻了。”徐夫人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却没有饮。
“哦。”轻语知道徐夫人还有下文。
“肃人来攻,真实景象比后宫女子能想象到的场景还要凶险,所以只得向邻国求援。青国愿意派出援兵的条件就是,大王将要迎娶青国公主,是真正的明媒正娶、诸侯仪礼。”
轻语不自觉的咬着嘴唇。
她早有感觉了。女人如果对男人不忠,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会深藏在心里,留待闲暇时回味;相反男人如果对女人有愧疚之心,女人一定能够察觉出来。之前连续几天,刘丹跟轻语相处时,都抱着一种歉疚的态度,轻语只是没有明说。
徐夫人看着她:“青国公主小白啊,那可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出身王室,祖裔一直可以追溯到上古帝皇,且玲珑冰心,才气不让须眉。”
“夫人对我说这些做什么?”轻语压抑着自己的哭腔。
“我是想告诉你,对一个君王来说,宫闱之内,从来都只是小事。你要是看不清这一点,到头来陷进里面,出不来的是自己。”徐夫人伸出手来,托住轻语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手指上戴着雕镂细腻的护甲,显得纤长华贵。相比之下,轻语的手细腻娇小,有股精致的美感。
“想家吗?”徐夫人温和问道:“想回家看看你的大娘么?听说她一手把你带大,对你很是疼惜。”
岂能不想?看到家书以后,她一直在想念家人。
“我可以做主,送你回去,你可以照顾你的大娘。”徐夫人道,“但你就不能再回来了,你明白么?”
轻语抬头看她,她自然听出了徐夫人话里的深意。
“夫人这么处心积虑,妾只想问夫人一句,夫人真的爱着殿下么?”轻语认真问道。
“什么?”徐夫人楞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呵呵呵……”徐夫人赶紧伸手掩住嘴鼻,笑得珠摇玉颤,十分开怀,姣好的身段亦是轻颤不已。
笑容一时间掩映不住,徐夫人笑出了泪珠。
良久,徐夫人的笑声方才止歇,脸上犹自带笑,看着轻语道:“你知道么?我十四岁进宫,大了殿下整整五岁,见到他的第一面,觉得他是一个在跟自己闹着别扭的小孩儿。再过几年,殿下长大了,嘴角开始长了青色的绒须,下巴下面开始有了喉结。我家在幽国也算是前十的门户了,家中嬷嬷的教养一向极严。为了让他跟我圆房,我得好好的哄着他。你跟他在一起久了,自然也知道他是那种大智若愚,故作懵懂的人。虽然最终圆房了,但吃了他好一顿捉弄。后来大夫查出身孕了,我不用再哄着他了,他也不用再对我装傻。麟儿生下来以后,他一共就只看过孩子几眼。你问我爱不爱他……真是好笑!”
“既然如此,夫人为何要在意妾身?妾对您实在构不成一丝威胁。”
徐夫人理了理自己的秀发,她对自己的头发一向注意保养,秀发根根饱满,鸦鬓如墨,“三代以前,宫里出了一位痴情的君王,恋上了自己的王后,立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随后遣退了其她宫嫔,独留王后与自己在宫中厮守。两人恩爱多年,羡煞旁人,一生只诞下了一个子嗣。后来君王病重崩逝,王后郁郁不乐,一年不到,也跟着去了。幼子继位,禀性聪明善良,却因为是独子,极受宠爱,一向以来孩童天性都没有得到约束,十分顽皮贪玩,国政全属之朝中大臣。放纵几年,谁知有一日出宫,在外面吃了一惊,回来染上伤风,病重竟就去了。幼王夭折,又无兄弟子嗣。大臣们无奈,从王族中遴选一子继位,是为主父。王族世系自此转移。”
“高门大户,一向追求多子多福,因为不特幼子易夭,成年男子出门在外,亦极易碰上兵灾事故。一旦就此殁了,家中又没有男丁支应门庭,一门家私,便容易落入族人之手,大小妇孺,又该仰仗着谁?不过受尽白眼,仰人鼻息过一辈子罢了。”
“我早说过,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见识一向短浅,心心念念的就只是爱人的长情,再也不顾其他,前朝不就是这么被那位宠妃给作没的么?”徐夫人帮轻语挽了挽头发,继续道:“情之一字,最是虚伪,偏偏又最是骗人。你跟殿下,中情已深,姐姐不愿意去苦劝殿下,殿下是聪明人,聪明人是最难说服的。他是一国国主,是幽国最大的高门大户,他不应该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平民老百姓。专情,不应该成为他的品质,而开枝散叶,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姐姐的深意,你能够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