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时候，我睡着了，悲伤和哭泣耗费了我大量的体力，或者说生命。
鸾天明一言不发地开着车，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如来时。他的面孔那么熟悉，却又好像离我很遥远。
我们之间好像还停留在鸾家老宅，落雪的庭院，枯死的梅花，我负气离去，而他也没有追出来。那之后我们各自经历着伤痛与煎熬，彼此却再也不得而知了。
那段黑暗的时光过去了么？我看着车窗外的破晓，可惜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日薄西山，无限苍凉。
车子停在湖边别墅前，鸾天明帮我打开车门。
“到家了。”他说。
他拿着行李走在前面。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很淡，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样。
我快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人真的太脆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了，趁活着，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他的后背僵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几秒，他扔下了手中的行李，握住了我的手。
从此之后，只要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鸾天明的笑脸就在我枕边，夜晚的时候，他会一直哄着我入睡。我从来没有问过鸾天明是如何带回韩的遗体的，也没有问过他是否见过老姜，跟他有怎样的谈判，我不再关心。就好像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未解决的事情，我也不再关心。
人类短短几十载的寿命，却总想征服更大的世界，总有更大的野心，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会到湖边画画，鸾天明在我旁边看书。
有一个温暖的午后，阳光洒在我脸上，我画着画着有些困倦，就坐在藤椅上打起了盹。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就坐在别墅前的草地上，抱着我的速写本，正在画湖边的一簇小花。阳光明媚，岁月静好。突然，一滴血滴在纸上，染红了花瓣，接着，更多的血滴了下来。无数细小的裂痕在我身上蔓延开来。我抬起头，看见鸾天明正站在湖的那一边，哀伤地看着我……
我汗涔涔的从梦中惊醒，发现一切如常，我的身体还完整的连在一起，只是手中的铅笔被我捏成了两半。
“多雨，你怎么了？”鸾天明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随时会碎掉一般。
“没事，只是梦到你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跑了。”我笑笑，想要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
但是鸾天明的脸色依然没有好转，他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如果时间能静止就好了，如果不再有痛苦就好了，如果我不会这么快死就好了……
我的身体渐渐地不行了。鸾天明给我做检查的次数越来越频，甚至还搬来了很多新型的设备。我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地下室有响动，他自己一个人看着我的检查数据，压低了声音哭。
他什么都不对我说，但是我早就知道了，在地下黑市的时候，扁鹊就已经给我判了死刑。病入骨髓，无药可医。
其实我已经伤痕累累了，死亡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我常常半夜疼醒，起先还能够忍住不发出声音，不惊动大家。但是后来，我一次次地梦到被吸血兽撕成碎片，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惨叫。鸾天明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物，全天候24小时的陪在我身边，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抱住我。我在他怀中镇定下来，沉沉睡去，然后再次被疼痛折磨醒，周而复始。
每当漫长的一夜过去，阳光铺洒进这世外桃源，我又活过了一天。
“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我蜷缩在鸾天明的怀里，虚弱地说，“感觉好久不曾见过他们了。我一直觉得我会恨他们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好短，就快要结束了，我想再去见见他们。”
我感觉到鸾天明颤抖了一下，眼泪滴在我的发梢，“好，我带你去。”
我站在我母亲家门外，隔着门我也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她和她的新老公又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此刻他们都在屋里。三个大男人挤在沙发上看球赛，我的母亲在吸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老公，抱怨儿子，抱怨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在干活。他们的生活，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平凡、朴实。
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一直以为看到她过得好我会很生气，可是到今天才知道，我心里面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她爱她的老公、孩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并不是没有母爱，只是没有把这份母爱给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当年我的存在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痛。”
“走吧，”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鸾天明，“谢谢你带我来。”
鸾天明没有动，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上去敲了敲门。我惊慌失措地准备逃走，却被他一把抓回来，搂在身边。
门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老了，风华不再，昂贵的化妆品也补不回她的青春。那双昔日饱满的耳垂松弛着，像一对干瘪的葡萄。
“多雨？”她惊诧地看看我，再看看鸾天明，“你……这是……”
“阿姨您好，我叫鸾天明，我跟多雨要结婚了。虽然您没有抚育多雨长大，但还是要谢谢您把她带到这个世上，谢谢。”鸾天明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别下头，偷偷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结婚？你到年龄了么？”她捂住了嘴，“天哪，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愣了几秒钟，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那么……就这样吧，”她转过身，又小声地说了句，“好好生活……”
大门合上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奔腾而下。
“哇哦，真是热情啊。”鸾天明耸耸肩。
“已经很好了，”我吸了吸鼻子，“这已经是我这辈子享受母爱最多的时刻了。”
我扑上去拥抱他，“谢谢你，鸾天明，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梦。”
“这不是梦，亲爱的，我们要结婚了，”他在我的耳畔说，“汀姐就是我们的证婚人，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他用了“生生世世”，而不是“一生一世”。
汀姐亲手给我做了一件婚纱，一针一线缝的。我穿着它，我们在湖边举行了婚礼，他拥着我跳舞，我笨手笨脚的，高跟鞋一直往他脚上踩。
汀姐哭了，我趴在鸾天明耳边说：“我总踩你，汀姐心疼了。”
鸾天明温柔地笑笑：“她是心疼我怎么娶了这么个笨媳妇，连支舞都跳不完整。”
我突然间失控地大哭了起来。
“我不想死，我还有还多地方没有去，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我才刚刚开始喜欢我的人生，我不想死……”
“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我都已经是要死的人了……”
“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给我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里面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一寸一寸地刮我的骨肉。鸾天明紧紧拥抱着我，他的手颤抖着。我能感觉到他的纠结、他的挣扎，他几次对准我的脖子露出了锋利的牙齿，最终却还是放弃了。
等我的疼痛稍稍平复，我俯在他肩上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地说：“谢谢，谢谢你没有自作主张的把我变成吸血鬼，没有剥夺我死亡的权利。”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的懦弱，”他颓然地说，“我应该这样做的，即使你会恨我，我也应该把你留在我身边。”
“可是你的灵魂怎么办？吸血鬼已经是死人了，不再有灵魂，不再有转世轮回的机会，我怎么能自私的，让你跟我承受一样的黑暗……”他把头埋在我的发间，痛苦地说。
我穿着婚纱，躺在草地上，天色渐渐晚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把头靠在鸾天明的肩上，我俩手牵着手，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幼稚的问题。
“如果我和你妻子掉到水里，你救谁？”
“你就是我的妻子。”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撅起嘴，“回答我。”
他沉默了半响，“我救她，然后跟你一起死。”
“她对于我而言，就像是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一朵花遇到的一只蝴蝶。而你是一株在黑暗中垂死挣扎的枯木遇到的一缕阳光。花儿没遇到这只蝴蝶，还会遇到另一只蝴蝶，但是阳光对于在黑暗中垂死挣扎的枯木来说，是生命、是希望。”
“你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希望。”
我愣住了，看着他的脸。三百多年的风雨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他的伤痛却像年轮一样深深刻在心里。
“这些话……你为什么以前没有对我说过？”
他凄惨的笑了笑，“是啊，我要是以前就对你说了该有多好。”
“来世让我先找到你吧，”我看着天空，微微阖上了眼睛，“她比我大了三百多岁，是姐姐，应该让着我的吧。”
我感觉到痛楚渐渐从我身体里面消失，我的心跳慢了下来。鸾天明想必也听到了，他握着我的手一紧。
“我死了之后，你就把我的心脏吃掉，你来做吸血鬼王，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我感到一阵疲惫，想要沉沉地睡去。
“不，我不会吃你的心脏，也不会让任何人这样做，”他激动地说，摇晃着我，试图让我清醒起来，”多雨，你醒醒！你怎么忍心留我独自面对这无穷无尽的生命？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呵……你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啊，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躺在他怀里，最后一次闻着他身上清凉的薄荷香，触了触他冰冷的脸庞，“我们相遇在错误的时间、空间。倘若我不是家庭破裂的问题少女，你也不是背负着三百年感情纠葛的吸血鬼，我们相遇在太平盛世，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又会是怎样的故事呢……”
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已经感觉不到了；鸾天明张着嘴，激动地再说些什么，我也听不到了。我疲惫地阖上了眼睛，奇怪的是，我仿佛依然能看到光、能闻到夏天里馥郁的花香。
死亡并不像鸾天明说的那样一片黑暗，反而是光明的、是洁白的。我像一片羽毛，轻盈地飘离了我的躯壳，飘过了山谷，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我所爱的人……
死亡不会是终结，我知道的。
只要心中执着，就一定能够再次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