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上的露珠凝成冰霜,睫毛下的眼睛如同空洞的荒冢,死气沉沉。
亚索保持抱弓的剑式已经三天,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他的衣襟上有泥,头发上有鸟粪,眉眼上有霜。
黄粱真人已经不知去向,他出了一剑,然后亚索便在这呆滞了三天。
陈独身在三天之前曾问过一个很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代表着他的好奇心以及对亚索那莫名的亲近与好感。
陈独身战战巍巍的来到掌门的面前,问了一句,“掌门,他怎么了?”
陈独身看着不像是掌门的掌门,有些害怕的问道。
黄粱真人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只是睡死过去。”,说完黄粱真人没有再看一眼陈独身也没有看一眼黑豺,然后御风而去。
剑道已成,小秋宗对于黄粱真人来说也只是那一场云烟梦,他没有任何留恋也没有任何通知便消失了踪影。
已经成为剑修的黄粱对天道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感悟,他的下一场梦又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陈独身看着离开的掌门暗自松了口气,因为这样的掌门身上的气势太过于凌厉,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切割了自己。
陈独身把黑豺安顿好后,每天都会来这里看一次亚索,直到三天后陈独身才有些明白掌门的话,这个人也许会就这么死去。
在睡梦中死去。
想到这,陈独身莫名有些伤感,也许这个像是农夫一样的仙师是个好人,在这个残酷的修仙时间,好人总是会死,掌门走后,小秋宗似乎有了一些不安动荡的气氛,几个长老似乎开始争权,山门的法宝与秘籍也会莫名其妙的失踪,山崖下甚至发现了好几位同门弟子的尸体,一切都有内乱的征兆。
这一切都让陈独身感觉心灰意冷,他打算带着小黑回老家,自己本身没有修行的天赋,还不如回家种地来的舒心,还没走是因为陈独身一直有些不放心那个人,那个一动不动的农夫。
。。。
无名的小镇迎来了清晨的曙光,希望与蓬勃的生之力在这个早晨洋洋洒洒的落在了人间。
今天是女人接生的日子,产婆已经准备就绪,亚索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急的直跺脚,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
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在院里响了起来,产婆兴高采烈的走出来恭喜道:“恭喜屠老板了,是个男孩!”
镇子上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屠夫的名字,好像所有人都叫他“屠老板”。
三十几年来他觉得自己就是屠老板。
屠老板激动的脸都红润了起来,他高兴的跑进屋里,看着虚弱的妻子,心疼的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抱起襁褓里的孩子,屠老板开心的笑了起来。
女人看着笑的像个孩子一样的老公,故意口气埋怨的说道:“果然是有了孩子就忘了娘子。”
屠老板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哄着自己娘子高兴。
女人扯了扯身上的被单,说道:“我有些冷。”
屠老板赶紧去往炉子里加火,于是他又抓住了那根使用了三十几年烧火棍,幽黑的一如平常,手感也一直冰凉,这根烧火棍已经三十几年了,怎么就一直烧不热也烧不坏呢?
屠老板的心里冒起了这个奇怪的心思,身后婆娘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只是这一次好像这声音隔了好远好远,远到在宇宙星辰的另一端一般。
“老公,咱们的孩子要取的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
屠老板内心一暖,是啊,是要取个好听又响亮的名字,要取什么名字呢?
对了,我叫什么名字呢?
屠老板?我姓屠?屠什么?我好像不叫这个名字,那我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屠老板转身,然后一脸疑惑的问道:“老婆,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屠老板看着老婆的脸,只觉得这张脸越来越虚幻,在看那刚出生的孩子,那个可爱的小脸也变的越来越虚幻。
女人笑了起来,但这笑却又是那么真实,好像好多年了,本该就这么真实。
突然,亚索觉得心痛了起来,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淡,却带着本不该出自她身上的情绪,那是一种只有人才能拥有的情绪,只见她轻柔的说道:“你啊,叫那亚索。”
一只蝴蝶飞过亚索的眼前,它挥动了一次翅膀,亚索看见这只蝴蝶,眨了一次眼睛,于是他醒了过来。
睫毛上的冰霜,散落下来,像是荒冢一样的眼里的生机再现,那双眸子有些湿润,似乎是想起了从前,不是这个世界的从前,不是梦境的从前,而是那个世界的从前,亚索的从前。
陈独身看见突然醒过来的亚索,惊得倒退三步,后脚跟撞着石块,直接一屁股滩坐在了地上,因为亚索的这个样子很像诈尸。
亚索活动了一下身体,顿时骨头咔咔咔咔的撞击声响了起来,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亚索在调校自己的身体,根据自己肚子的饥饿程度,亚索觉得自己睡了很久。
看着坐在地上的陈独身,亚索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
陈独身小心的回答道:“三天。”
亚索点了点,开始运转自己身上的气息,风之气息像是调皮的小孩一样,在亚索的身体周遭打着转。
黝黑的木棍依旧那般黝黑,就像梦中的烧火棍。
摸了摸冰凉的指端,亚索重新握住了它。
一道清风自小秋上的小溪上卷了起来,像是一位旅行的游人,一路跋山涉险,来到了亚索的身边,木棍的彼端。
亚索用那他那浑厚的嗓音,大声的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出来吧。”
山崖间草木萧萧,还有肃杀潇潇。
黄粱真人不知怎的就出现在了亚索的对面,还是那个距离,好像他一直没离开一样。
黄粱真人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他本来只是想借着亚索观道,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自己醒了!
黄粱真人的本身并没有在这里,所以这个黄粱并不是真正的黄粱,他的样貌也不像是那日的黄粱,而更像是莫师兄的黄粱。
黄粱之所以能这么突兀出现,是因为那一剑,他只是借着黄粱一梦,从亚索的梦中回到了这里。
这便是黄粱的剑道,以梦为剑,心猿意马!
像是莫师兄的黄粱,突然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的剑道还没有那么圆润,以至于这场死梦变成了活梦,他以为亚索的清醒是因为自己黄粱一剑的瑕疵,却从来没想到这是亚索自己想要醒过来的。
亚索有些问题要问,于是他很认真的说道:“你也用剑?”
黄粱真人没有注意到这个也字,他只是觉得有趣,想要通过亚索在观一次自己得道,所以亚索这次会真正的死去。
亚索又问:“为何不趁我睡着的时候杀了我?”
黄粱真人笑道:“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那一剑,那一梦,亚索本该死了。
亚索点头表示赞同,说道:“你的剑已成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剑客,另我心神向往,实在是妙。”
沉默了一会,亚索又说道:“你觉得,我能不能也成为一个剑仙。”
黄粱真人并不觉得这个家伙像是在开玩笑,一个武夫想要成为剑仙?确实像是在开玩笑,可是看他的表情又是那么认真。
亚索接着说道,不像是和黄粱真人在说,而像是在对自己说。
“谢谢你的这一梦,是一个美梦,在那个世界,我本该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只是浪人注定有太多的遗憾,你让我用三十四年,填补了这个遗憾,那个梦里的妻子和我真正的妻子长的一模一样,那个孩子也一定和我那未出生的孩子长的是一样的,果然很像我,我很满足了。”
“为了感谢你,我决定认真的出完这一剑。”
亚索出剑,末端的清风发出一声欢快的风啸。
没有剑气,没有剑压,清风只是清风。
黄粱真人感受着如沐春风,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他的身影慢慢变淡,然后消失。
亚索挥出一剑,卷起溪涧清风,斩心猿,破意马。
所有的遗憾与愤恨,都如这清风一般,拂面而走。
浪人亚索,第一次感觉真正的活在了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