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巷子,李八斗从那个最深的宅子里走了出来。
和尚有些落寞,这种东西在他身上很少见。即便是向羽衣求爱,被冷冷得拒绝甚至痛扁,也未曾有过。
因为和尚知道人就在眼前,机会总还是有的。
而适才与老寿公的谈话,让他失去了希望。
对于一个从未走出小镇的人来说,外边的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
他若有所思的来到桂花巷子第三家院子,大门依旧紧闭着,他隐约能听到里边紧张的喘息声。
“怂货!开门,今天小爷没心情打你。”李八斗向门内喊道。
良久,大门缓缓的被打开一条缝来,斜眼的书生探出个脑袋,说道:“小生还怕你不成。”
这话很显然是在逞强,开个门都要思忖良久,还说不怕。这便是读书人,可悲的自尊心。
未经主人应许,李八斗便直径推门进到了院中。
进院四下打量了一番,见书生家里破败不堪,实在是穷酸。整个院中唯有那方石桌,还稍微能上眼。
李八斗便坐在了那石桌上,而他屁股底下是书生仅存的几本旧书。
“何事,造访?”斜眼书生挺了挺腰板,不失读书人风节的说道。
李八斗看着他道:“你是镇上的秀才,前些年为考个进士,每年都会去县州应试,最后也没考上,还几乎败光了你祖上留下所有的家业。”
斜眼书生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道:“李八斗,你是来嘲讽小生的吗?”
和尚摇了摇头,又道:“读书太费钱了,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做为了什么?你祖上家业也算厚实,拿着那些钱在镇上娶个媳妇,安生过日子不好吗?非要搞的这般落魄,思春的时候,靠给寡妇写情诗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确实有些伤人。
“还说不是嘲讽,你今天分明就是来消遣小生的。”斜眼书生愤愤不平的说道。
李八斗皱了皱眉,正色道:“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真的是来向你请教的。”
斜眼书生看着和尚一本正经,与平日里有些反常,看着不像是在说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正其心……”
说话间,自有一股傲气加身,豪情万丈之势。
却被不懂风情的和尚给粗鲁打断,:“说点小爷能听得懂的。”
斜眼书生幽怨叹了口气,显然意犹未尽。换了一种说辞,道:“读书人,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小生这般拼命,当然是考取功名利禄,光耀我家门。”
“就后半句听上去,还算人话。”和尚不屑的说道。
斜眼书生自然很不服气,但也不愿与其争辩,在他眼中李八斗就是那种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主,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也许我真该去外边走走了!但是,又能去哪里呢?”李八斗深沉的自言自语道。
然后看着斜眼书生说道:“跟我混吧!我来资助你参加应试。”
斜眼书生不由一愣,心道:这家伙今天抽着什么风,有病吧!小生好歹是个秀才,怎能与你这种恶霸同流合污?小生是读圣贤书的,怎可受你这恶人的嗟来之食!
李八斗看着他等待着回答,见他脸上那阴晴不定表情,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当然了我也不是白资助你,就当我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斜眼书生警惕得说道,他不由的联想到李八斗牛头沟那个土匪姐夫,难道是要拉小生入匪窝。
李八斗说道:“自从我爹走后,租子的账一直很乱,我想请你当账房先生,帮我管账。”
斜眼书生顿时放下心里,但又想起什么,说道:“你老李家门风,只进不出,有啥可乱的。”
“牛头沟的土匪,澜山寺的僧人,这些年是这么活的。”李八斗留下句模棱两可的话后,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时,拍了拍斜眼书生的肩膀,说道:“明天等你答复。”
人生之隐衷十之有八九藏于心底,可与人言无一二。
斜眼书生何等聪慧,即刻便想到了这些年,为何小镇没有遭到过土匪的侵扰,还有那澜山寺偌大的寺院在乱世之中如何存活,原来背后都是再受着这个恶棍的恩惠。
都说他是芙蓉小镇最恶的人,今日方知其是大善之人也。
在心间对这个假和尚,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而此时李八斗却是在琢磨着另外一桩事。
……
……
南先生与羽衣从鸣山下来,下了险峰后他们选择走路下山,跟来时一样,他们不想被人看到与常人不同之处。
下山时,二人有聊着关于羽衣之后的打算,还有那只大鸟的去处。
“你是否要带它一同离去。”南先生问道。
羽衣摇了摇头,说道:“我要走的路很凶险,不想再连累它。它应该回到它该去地方,后羿陵需要它。”
“好吧!我便送它回南诏。只是你要保重,出了芙蓉镇我便不能再庇护你,毕竟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
羽衣点了点头,歉声道:“只怪羽衣天资愚钝,无法参透您的大道,不能成为先生的传人。”
南先生却是哈哈大笑,脸露悦颜说道:“我已物色好一位。”
羽衣皱了皱眉,想了一会,问道:“是那还剑的少年。”
南先生摇了摇头,道:“另有其人。”
羽衣更是疑惑,不解的问道:“既然先生早已物色好了,为何还不尽快引他入门。”
羽衣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人先生的法眼。
被救之时,先生便将她视为传人培育,这些年来先生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先生的道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艰深晦涩的道法,奇辞奥旨,是她始终无法参悟。
可她是后羿陵中选出百年难遇的天才,连她都无法参悟的道法,世间之人又有谁能做到?
能被先生选中,那这个人应该很了不起吧!她这样想到。
南先生回道:“这种事急不得,再等等。”
“再等等?”羽衣重复了一遍。
南先生点了点头,道:“等一份合适的机缘。”
……
……
平静的小镇,无风无浪。
人们就这般在祥和与安宁中度日。
镇上的老爷们少了,妇孺的力量便凸显了出来,洗衣做饭忙庄稼,劈柴打渔做女红,忙得不亦乐乎,看似无所不能。
他们惊喜的发现,没有男人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好。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难言的寂寞。
这些天八斗和尚的日子也与往常一般,遛猪、镇压情敌、调戏羽衣和下棋。
只是这些天,和尚时候有心事,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每次从桂花巷子出来,脸便越阴沉。
他已经放弃了对小镇内部的调查,因为经他的排查,发现没有一个人符合作案的条件。
但他依然相信那场大火是人为的,所以将思绪投向了小镇外。
这些天来他找老寿翁下完棋后,都是听老寿翁将小镇外的故事。
但是他发现,这老头跟他一个毛病,就是爱吹牛,那些事迹很不着调,云山雾罩,实在是让人不可信。
也让他提不起一丝兴起,更无法谈向往之说。
而学塾中,南先生和羽衣一直为羽衣的离去做着准备。
学塾里的一切由书童狄青来打理,这少年很勤奋,对南先生惟命是从,也不曾有过任何怨言。
但是在他心里却是很急迫,一直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
剑已经离开他身边有一个月之久了,而南先生这边似乎一直也没有取回来的打算。
他也曾提醒过先生,可每次先生都是那一句“再等等。”
来到小镇的第四十九天,南先生终于再次出门了。
他孤身一人去了澜山寺。
这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南先生站在寺院中,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的等着。
因为他来的很早,院里的和尚还在做早功。
佛音阵阵,伴随着木鱼声,寺院中一派祥和。
南先生也很喜欢这种宁静,但也会很容易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天和尚们颂着的是《地藏经》,佛音环绕,香案下的那柄剑老实了不少,不像刚来时那般暴戾,可是依旧还一柄凶器。
过了良久,几声钟声之后,礼毕。
住持怀仁老和尚,亲自出来相迎,对南先生很尊敬。
这个老和尚从小便在寺院长大,也经历过先帝时期的灭佛行动,是位佛心坚定的真和尚,与复佛后前来苟且偷生的李八斗之辈,有着很大的差别。
“那凶物原来是先生的。”怀仁老和尚恭谨的说道。
他是空门之人,已然舍去了俗世中的一切。按照空门的规定,一切外来之人都是以“施主”相称,当然也有例外为了恭维朝廷,见了那些个权贵,有些和尚也会委曲求全,尊称一声“大人。”
但是这先生一词,也是尊称,那是小镇上对教书人的一种礼待。比较南先生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而且看面相还没老和尚年高,身为空门的老和尚这声尊称,着实有些不妥。
外人听来不妥,可老和尚自己心里明白。
眼前的这位独臂先生,让他总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些恐怖。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小沙弥之时,他便见过这位先生。
而且,当时他也是这份尊容。
与当时相比,不见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