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北地云洲正值三月时分,料峭春寒未能褪去,清晨更显清冷,云阳城街上来往的行人还穿着厚实的袄披,道路两旁的蒲柳已悄悄抽出了芽,穿城而过洛河面上残存着些浮冰,与挟着些寒意的春风发出簌簌的声响。
沈河推开了自家铺子的大门,在碳炉上坐了壶井水,拿起扫帚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待到楼前屋后清扫个大概,沈河备了早饭,在一张铜梨木桌上吃了起来,在他手边放着一颗刚从锅里抄出的红鸡蛋,氤氲着水汽。
名叫“得胜”的铺子坐落在还算繁华的地段,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在酒肆林立、绸缎布庄遍地开的甄素街,清净书斋倒是不常见。常有斯文书生路过这条王城前的街道,觉得这书斋自然亲近,只是这名字叫的太过世俗,有辱斯文,还有好奇的才子佳人进来看看,发现不过是些晦涩文字刊印的本册,志怪小说,有些书本尽是些荒唐线条,便觉得此地实在不堪,失望离去,再有些觉着蹊跷的,便问这年轻的少掌柜书上所写何物,本册又值几钱,每逢此时,沈河都会苦笑着说出那句任老板嘱咐的言语:“书中有真意,一本三千金,一人一年仅可购一本,概不还价。”铺子开张这三年,常有客人骂骂咧咧的走出店铺,沈河也早已习以为常,沈河也不知老板这古怪规矩从哪来,竟是如此大的架子,更让沈河意外的是,三年来倒也有每年都来的几个常客,一个是每年大节主持城中庆典的城主府供奉,总是笑眯眯的拿着三张银票每年来挑选一本书,一个是遮面男子,从不说话,每次进店前差人把三只大箱抬进后院,拿着一本书便离开,还有一对祖孙两人,老者总是身着道袍,梳着个随意的道髻,一旁的孙女年纪尚小,每次总会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面目清秀的沈河,老者并不着急挑选,总会先与沈河聊上两句,然后津津有味的翻阅起货架上的本本书册,晌午时分来,要待到夕阳西下才会离开,每次似乎还意犹未尽。抛开这些常客不谈,还会有些散客来看看,偶尔有一两个人慷慨解囊。久而久之,这铺子在街上倒是有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评价,更有红昭街的花魁调笑“戏子韶华不及得胜一本”的促狭说法。
只见那铺子大门左右楹联被刻于两联泛黄的红木底纸裱上,书曰:“日月星辰不停步”,“神道韵秀藏于身”。横匾上的“得胜”二字,由于年月太久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砂,很多见到的人都觉得这牌匾模糊不清,又加上这书斋名声在外,倒也没人调笑这门头糊涂。铺子里倒也没什么别致陈设,中堂是副山水,上方挂着把镇宅宝剑,门中屏风后摆着一小坛,里面盛着两尾龙鱼,书柜陈设两旁,当中还有一桌,上陈账本、毛笔和一方刻字“大蘸”的黑石纹砚台。
沈河看着手边的那颗红鸡蛋,不禁有些感慨。十二年前,从未见过自己父母的沈河还在随着东山路流民乞讨,夜间只得在破庙露宿,饿着肚子睡不着觉的沈河望向星空,只想早上能去好心人家讨要碗热粥来,想到此处,夜深蝉鸣骤停,漫天剑火照亮了他消瘦的面庞,一时间剑光遮天,不见星月。剑火落点有一满背倒刺的巨大黑影,那庞然大物于百里之外怒睁红瞳向天嘶吼,声势如雷。年仅八岁的沈河何时见过此般阵仗,只得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那黑影。世上有无数人修行证道,亦有妖灵想修个长生,这般斗法于凡人来说自是罕见。
沈河并未察觉,掌柜的那时就在五里外的山顶,他看着紧盯黑影的那双稚童眼睛,饶是点苍宗的二长老倾力一招飞向那上古莾螈也丝毫不感兴趣,只嫌那剑火不够,未能将少年眸子照亮几分。
斗法不止,黑影慢慢占了上风,待到沈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火海,破庙四壁皆燃,浓烟将他逼得昏了过去。
后来听掌柜的讲,不世出的大修出面收了妖怪熄了剑火,才让周边村镇免于受难,掌柜的扒开砖瓦把这孩子救了出来。沈河每每念及如此,便心向往之。
后来的故事没什么稀奇,自然是少年跟随这位掌柜从廊桥来到云阳城,成了这“黑心铺子”的少掌柜,算算已有一旬光阴。自幼流浪讨生活,自是生辰八字皆不知,于是就算十二年前的那天是沈河的生辰。
今天,这个小家伙及冠了。任掌柜这般想着,掀开了门帘来到前厅铺子里,沈河回头,拿起副干净碗筷递了过去。
“吃饭的事,不着急”老头挠了挠花白的头发道:“来此地十二载,我让你日日勤学,让你读要闻时事,让你读地理山河,让你读儒家圣贤,让你读法说著作,让你读佛经道藏,今日你年满二十,我问你,你可读完楼里的藏书?”
“掌柜的,楼里的藏书我都已经通读熟记,但是还是有许多疑惑许多不解。”沈河应道。
“不慌不慌,书读完了,路还一步未行”老头有些不耐烦,“你记得又不见得就懂得,何况懂得也不见得真的能笃行,把粥碗拿来。”
沈河看着把粥喝完的任掌柜从袖中取出一物事,只见是一寸余小玉牌,白光氤氲流转,上书一“星”字。
“自今日起,你名中加一星字。”老头认真道,“沈星河,你可明白?”
少掌柜挠了挠头,早知道这老头是哪路仙家山头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改名字,但是又觉无所谓,想来是及冠添字的规矩,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我不是一个人,我来自星宗。”任掌柜只用了一句话,沈星河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大陆上能叫星宗的只有一处地方,摘星宗。星宗人数极少,以修念符道著称,是世间少有的没有明确宗门地址的门派,只在云洲云阳城留了一座摘星楼,而这座楼竟然只是一座观景楼,平时不设限制,允许所有人登楼观景。江湖传闻星宗人数虽少却财力惊人,不过双手之数的星宗大修个个实力强横,上任宗主曾有“三符定鼎”之称,以一己之力开天,锻地,唤风。当任宗主更是了得,与儒斋一道参与了数十年前的屠龙策,将中土玉洲李氏扶上了皇位,每每星宗传出了惊人消息,摘星楼上客便络绎不绝。
“你既是我捡回来的,便是我门人,按照我的想法,本来你可以自幼修习宗门秘籍,只是宗主拦住我,说要待你及冠之后再做打算,而昨日宗主星符传讯,已有了安排。”任掌柜道:“你要做的大事,是把中堂那副山水送到东岳青洲,至于眼前也有一桩小事,那就是读罢一本书再出发。”
“另外,我今夜会传你星宗功法,日后你勤加修炼,便可成为凡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山上神仙,一招术法可搬山倒江,定人生死,看到世间不平便可拔刀相助,这般走一遭,真是爽快无比。”任掌柜看向沈星河。
沈星河收起了惊愕的表情,认真道:“我不长的人生里,您赋予了我很多活着的意义,我当然愿意去经历去探索这个世界,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神仙,我首先是您的门生,是个活生生的人,断人生死多管闲事自然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求自己修心修力,把宗门事务处理好就好。”
任掌柜听着如此答案,满意的点了点头:“读了太多书,却没有读错,这就很好了。只是你记得,淹死的总是会水的,第一遭出门,算上路程你至少要离开两年,这两年希望你能量力而行,修行精进。”
沈星河蹙了蹙好看的眉,询问道:“修行一事宗门是否有要求?三境九阶我该行至何处?”略一沉吟,又问道:“看佛讲道藏,看时事要闻,宗门不世出的天才自幼便修习功法,十几岁便可达到第二境通脉第二阶,至于转世大修更是了得,二十岁上下便可通脉巅峰,我现在开始,是不是晚了些?”
“书上写的自然都是些常人。”任掌柜摆了摆手,仿佛那些宗门不在他眼中。“第一境纳气三阶,只是量上的程度,不妨事;第二境通脉三阶,是比狠,自也不必谈;第三境逍遥才刚有些意思,需要你好好研修。宗里的意思,你能以通脉二境巅峰回来便可。”
“请您说出您的想法。”沈星河听到话间的意思,追问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逍遥。”任掌柜笑了笑,再次看向少年那双眼睛。
“如此我便心中有数了。”沈星河苦笑着拱了拱手,谁让自己抱上了世间数一数二粗的腿。放眼大陆年纪史,二十二岁前的通脉境已是凤毛麟角,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天资卓绝,能够迎得上任掌柜的期待。
掌柜的起身,拿出了一本旧书,在普通不过的书页上只印四字:《廊桥夜话》。
......
是夜,星斗遍天,任掌柜坐在桌前,吃着后巷十八两的席面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后院偏房,沈星河盘坐在地上,身后放着那副山水,面前放着那枚星字玉牌,手中还握着翻开的《廊桥夜话》,双眼却平和的闭着,仿佛已经入睡。
“我星宗以符道著称,传道要是还用手把手的教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老头儿嘬了口酒又笑道:“那本书里可是有故事的,你小子赶紧学学,看看究竟是哪位不世出的大修,在廊桥收了那硬毛畜生。”
原来,任掌柜竟是凝法于册,把自家功法与他当年救下沈星河之时的出手画面融为一体,让他好好感悟其中玄妙。
沈星河引星入体后,心道老头你可真是闲得很,传道不忘了吹嘘自己。
......
这一天,沈星河刚刚二十岁,出身贫苦的他终于可以在江湖写下自己的故事了。
这一天,任掌柜多喝了三杯酒,一杯敬天地,一杯敬宗门,一杯给自己还有后院的门生。老头儿好不快意,将酒杯往桌上一按,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在天地间,这声撞杯竟让云曲河水为之一滞,震碎了数千里浮冰,当然还有老头儿的一句话:“沈星河,饮胜!”
大修自有大修的世界,在此间天地,这声快意之语,如撞天门,在叩心关,余音不停。
后院的沈星河自是不知此间言语,只见星辉不断涌入他的身体,如同稚儿求乳般的沈星河神色平静,将更多地心神集中在体悟之中。
星牌终于飘摇升起,慢慢的向沈星河眉心飘去。
手中那本《廊桥夜话》随着微风翻页。
身后那副山水画轴也随风慢慢滚动。
只是场间突生变故。
玉牌离沈星河的眉心只有寸余之际,
山水一展,
有刃裂空,
画卷上横切出一白痕,
玉牌随即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