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请等一下。”房间里传出的声音是个女人。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两步,不知道应该等一下呢,还是干脆跑掉。
来不及了,房门在这个时候已经打开,里面泄出明亮的灯光。“你好,找我吗?”她背着光,我还看不清她的面孔。
“噢,噢……”我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纸条,“这是您留的字条,要去阿里的?”
“对呀。”她说,“请进来谈吧。”
我跟她进到房间里。门敞开着,可以听到院子里落在石板地上零散的雨声。清凉的空气灌进来。围绕天花板上垂吊的电灯,飞旋着一群小虫,其中有两只比较大,生着一双青色的翅膀。
“请坐吧。”她示意我坐在另一张空床上,并把床上堆放的行李和散乱的画稿收拾到一边,我一眼便注意到那顶熟悉的遮阳帽,它像一只斑斓的蝴蝶。
“嘿,怎么是你?”我坐下来望着她,简直是不可思议。
自己在这个时刻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知所措吗?还不太准确。我想怎样来描述我现在的第一反应。有了,失而复得,一见钟情。我认出她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失而复得。那一见钟情又如何解释?我知道她就是我最最渴望的那个女人。
“怎么,你是——”她站着。
“我们见过,你记得吗?”我肯定是显出了激动。
“是吗?不记得了。我们在哪里见过?”
“嘿,你是不记得了,我去八廓街的那家画廊,见你坐在门口画画。”
“是吗?”她怀疑地看着我,坐到她自己床上。
“当然。”我说,“对不起,我可以抽支烟吗?”
“噢,没关系,你抽吧。”她又问,“你是说我们见过?”
“我敢肯定。那天我还问你画廊是你开的吗,还夸过你的画好,就上个星期的事。”
“噢,好像想起来了,不过我还是记不清,对不起啊。”她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显得有些拘板,赶紧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你真要去阿里?”
她接过纸条,说:“对呀,上午还有几个人找来,下午我出去了,后来再没有人找。”
“嘿,真是对不起,我中午住进来,看到你的条子就给撕了。”
“我说呢。自己进进出出也没在意。”她说。
“可我根本就没把你往女的想,我还以为这人是个大侠呢。”我说,“怎么,找你的那几个人不成吗?”
“我说要约男的,可来了几个女的,另外还有两个港客我不喜欢。”她说,“你也要到阿里去?”
“对。”我说,“你条子上的要求,我差不多都具备,可我没想到你是女的。你看啊,先不说别的,咱们是不是自我介绍一下?”
“那你先说吧。”她笑笑。我注意到她的笑非常迷人,有点调皮的样子,并且一只手总是不时地捋捋头发,脑袋左右顾盼,掩盖着内心的紧张和拘谨。她显然对我也有兴趣。
“我叫达娃。”我说。
“什么什么?你怎么叫个藏族名字?”她打断了问。
“先不要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听我慢慢道来。”
她扬起面孔“哈”地笑了一声。
我接着说:“我是藏族。”
“你是藏族?”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也是汉族。”我说,“我是半藏半汉,妈妈藏族,我爸汉族。我从北京来。”
“哎呀,我也是从北京来的。”
“是吗,这太好了。”我问,“你来旅游?”
“暑假,出来转转。”她说,“我这都是第二次来西藏了,就是想到阿里看看。”
“我这是第五次来了,还没去过阿里。”我说,“怎么,你在学校里?学习,还是任教?”
“我都这把年纪,当然是老师啦。”
“没那么夸张吧。”我说,“在什么学校?”
“中央美院。”
“噢,我应当想到。教什么?”
“油画。”
“不错。”我说。
“什么不错。”她说,“你呢?”
接下来的谈话,我回答了她几乎所有的问题。她知道我在北京的工作和这次进藏的目的。从她眼睛里,我看出了她对我的欣赏。在交谈中,我也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午夜,我们的谈兴依然不减。在谈话中,我一直注视着她,生怕一不留心她便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子里,可还是担心她一旦不在我眼前,自己脑子里就又会成为一片真空。她显然发觉了我注视她的异样目光,所以说话时候频频躲闪着我,这让我觉出了她的腼腆。她腼腆的时候,脸上的单纯和书卷气就尤其明显。
“那你会藏语吗?”她问。
“说和听只会一点点,能拼读。”
我还告诉了她自己同西藏的缘分。
她说:“你真是个传奇。”
“我算什么传奇。”我说,“西藏才是真正的传奇。”
“西藏是神秘的。”
“我这么看,西藏的神秘主要表现在它的历史和宗教文化上,因为我们对它所知甚少,所以才觉得它神秘。”
“西藏是神奇的净土。”
“西藏的风光固然是神奇的。所谓净土我从不知道相对什么而言,是指环境污染状况吗?我知道这里的紫外线照射强烈,人的眼睛卫生状况就容易受到不良影响,所以白内障的发病率比较高。”
“我是说精神。”
“精神?任何事物如果上升到精神,至少就逻辑的规定而言,它都应当具有纯净的特质。”
“那你说西藏是怎样的?”她问。
我想想,说:“我更愿意把西藏理解为妩媚的。至少对于我们这样比较浅层地认识它的人来说,能认识到妩媚就不错了。”
“妩媚?听着很有意思。”
“对。就是发现它的美,至少仅仅是美。要用一点世俗的具体的眼光看,但决不能给它贴上单一的标签。我想,认识任何事物和人都一样。”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现实?”
“不不,你是对的。”她说,“我接受你讲的妩媚。但你不觉得净土和神秘这两个词汇里饱含着某些奇异的色彩吗?”
“你这么说,我也能够接受,只是你感受到的这些色彩作为艺术的叙述语言,可以用于绘画、音乐和摄影,但若用于文学,就会显出它捉襟见肘的幼稚。在各类艺术的叙述上——不是说语言,我说的是叙述,音乐是最讲求逻辑的,它的一切都不能脱离理性,是情感同理性的高度结合。绘画与摄影,要讲究光和色彩,比较直观。只有文字的叙述最为艰难,它要直接地面对思想,关键是它的叙述本身有着不可重复的最高要求。说白了,你看看多少艺术家到西藏来,绘画、摄影和音乐都有大量的作品产生,其中也不乏力作,唯独在文学艺术上欠缺。为什么呢?我只能认为文学叙述的艰难程度要大于其他艺术门类。”
她想了想,问:“你很现实吗?”
“我倒是觉得自己的浪漫大过现实。也许一个人无奈地面对世界,他的种种妥协就是现实,而文学是最最要面对妥协又从不妥协的一门艺术。”
她淡淡地笑了,“我喜欢听你说。”
“说什么?”我又点上支烟。
“我也抽!”她很高兴的样子。
“我给你点着。”
“好!”她就上火,说,“我觉得你是属于有理想的那类人。”
“也许是吧。”我说。
“你就是。”她说,“你有理想,你会有作为的。”
“谢谢你的鼓励。”
“什么鼓励,本来就是。”
这个女人说话做事都显得利索,很少拖泥带水。也许她真可以作为我前往阿里的同路人。所以当她问我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可以一道去阿里时,我的回答是,“那当然啦,还用说吗?你就是现在跟我打退堂鼓,我死也要拽上你!”
她“哈哈”地笑,站起来给我倒水喝,“没想到会是这样,真是疯啦。”
“怎么疯啦?”我冷静地看着她。
“约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去阿里。”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是啊,我们已经认识了。但我还是觉着不够真实。”
“这很平常。”
“是吗?”她说,“可现在我又觉得有那么点虚幻和离奇,不像自己原来设想的那样。”
“这有什么离奇的。”我笑她,“你原来又是怎么设想的?”
“对,是没什么离奇的。”她说,“但和我原来的设想就是不一样。”
“你是不是后悔自己的做法了?”
“那倒没有。”她说,“就是觉得比我想象的……不知道。”
“你该不会认为复杂吧。”
“复杂?我不知道。”
“你是做事犹犹豫豫的人吗?”我有意将她。
“开玩笑,我是谁!”她看着我,“好吧,我们一起去!”
“一起走,我又是谁!”我说,“明天我去联系车,你收拾一下,做做准备,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得上路。”
手机响了。她从一个小包里掏出手机看看来电显示,然后眉头一皱,“对不起,你先坐。”就出门到廊子上小声说话。我大概听出那是一个男人来的电话。
很快她便回到屋里,说:“我自己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联系车,我知道要去阿里办事处。”
“一切我都有安排,你放心就是了。”
“我还是想一起去。”
“好的。”我说,“明天上午十点我来叫你。”
“好吧。”她送我到屋门口,“再见。我刚才记起来了,有一天在画廊里是有你这么个人,可是后来你怎么走了?对对,我接了一个电话,后来你就不见了。”
“你总算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她说,“不好意思。”
“休息吧。”我说。
“晚安。”
“晚安。”我说。
要同我一起前往阿里的这个女人出生在上海。她父亲是个画家,母亲从事医务工作,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自小除了念书,其余的时间都是跟着父亲学习绘画。她说自己根本没有童年,她唯一觉得快乐的事情就是到公园和郊外写生。那个时候,她终于走出了自己那间半地下的狭小屋子,可以呼吸到真正的空气。另外最让她快乐的,就是学校里“学工学农”到工厂到乡下去的那几天,她能和工人、农民一道画黑板报,画深入揭批孔老二和林彪的漫画。她还说,爸爸对她真是严厉,把一个孩子所有娱乐的时间都装满了绘画。她曾无数次用拨快钟表的办法,想要从这些时间中偷出半小时十分钟放下画笔,但每次都会招致爸爸的斥责,甚至是巴掌。
高中毕业后,她以优异成绩考取了上海美术学院。后来,到法国留学。
她学习过版画和雕塑,但她专攻的是油画。再后来,她回国,结婚。她丈夫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在国内从事金融软件开发,经营一家颇有规模的公司。
她还说自己虽然不熟悉西藏,但却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说她和西藏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通,这个地方可以给予她无尽的创作灵感,她会把西藏作为她灵魂安放的地方。
我们初次认识,自己不好问她什么,她愿意跟我讲多少就是多少。我也没有问她在八廓街那家画廊卖画的事情,我甚至还搞不清楚她的年龄,总是同我差不多大小的样子,可又觉着她应该比我要大,恐怕还不止大出一点点,因为有些时代给予她的经历,在我是没能赶上的。
夜已深透了。外面细雨依然飘落。我知道黎明到来,雨就会停,然后拉萨便以“日光城”的面貌展现出来。
早晨醒来,听到外面鸟叫。我按照惯例躺在床上把当天要做的事情具体排了一遍,然后起身穿衣戴帽,脖子上挂着毛巾端了脸盆到水房洗漱。房门一开,空气清新爽朗,院子里几只麻雀惊飞了,地上还残留着雨水。世界仿佛是透明的。
“早上好,达娃。你怎么洗脸还戴着帽子?”
我抬头看。她搬把椅子,正盘腿坐在二楼门口的房廊上看书,一缕鲜黄的阳光从后面斜斜地照在她身上。
“嘿,你好。在西藏,帽子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和我须臾不分。”我望着她说,“你可真像一幅画。”
“是吗?”
“起这么早?”我问。
“我习惯早起。”
“看什么呢?”
她举起手上的书冲我晃了晃。
我说:“看不清。什么书呀?”
“圣经。”
“好。它可以保佑我们。”
“我可不是因为要它保佑。”她说,“我只是喜欢看。”
“一会儿咱们出去吃东西吧。”
“我已经吃过了。”她说,“早点我替你带回来了。”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