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饯的甜意在口中散开,虞苒苒缓了缓,开口:“哥,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听打听,那天……帮我逃出来的那个男孩的下落?”
虞衡闻言,笑意渐收:“母亲说,这件事不要你再操心了。”
“不操心,你就去帮我问问。他是好人,我怕官府的人为难他。”虞苒苒坐起来拉他。
虞衡看着她一脸的委屈,面露难色。
“求你了……”虞苒苒见他不说话,又摇了摇他的衣袖。
她的磨人劲儿是最了不得的,今天不依她,只怕是走不出这门:“唉,总之是拿你没辙的。”虞衡叹一口气,还是点了头。
……
郑厉仁一把推开书房的门,脸上一阵青一阵黑:“都怨你那个父亲!真是愚不可及!非要使这下作手段,原本为着都门事务的差池,我就一摊子事儿了,这两日朝上,孟培和王新熠更是硬揪着这事儿不放,陛下已经命李策派了御史台的人来盯审。届时纸包不住火,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你嚷什么?什么可嚷的?火石不还没落到脚背上吗?”陶暗烟着一身绛紫色长裙,颈口叠两层乳白色纱领,跟在郑厉仁身后进来,身段曼妙轻盈。
“你倒真的是看的开!”郑厉仁闻言,直接被气笑。
“原本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你也点了头,此时不成了,便将过错全往我母家身上推,要我怎么伺候你这脾气?”陶暗烟抄着手,也是硬气。
“我……你们什么都算计好了,我还能拦得住?”
“少再事后诸葛了,想想怎么应付才是要紧的。”她转身将门合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郑厉仁驰骋官场多年,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脾气虽是急了些,却也很快冷静下来:“李策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滑头,全是人精,想做假口供是不能了,只能给黄规客备一套说辞,叫他演出戏。”
“可他只听姐姐的差遣,不见姐姐的书信,他不会开口的。”陶暗烟思忖片刻,“不若我以母亲身子抱恙请旨进宫一趟,你且想好说辞,待我求得书信出来,你再即刻派人去与他接头。”
郑厉仁看她一眼,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陶暗烟是郑厉仁娶的续弦夫人,早些年依仗着年轻貌美,又有个嫁入宫门的姐姐,心气儿高,上门提亲的,一个也瞧不上。眼见着过了嫁龄,夫家还没个着落,陶广申也着急起来。
正巧一次二皇子寿辰,她作为姝妃的家眷也获旨入宫,谁知就这一顿饭的功夫,竟和足足比她大了一轮的郑厉仁看对了眼。
郑厉仁在朝中身居高位,哪怕是续弦,陶暗烟也巴巴地嫁了过去。
外人瞧了,都以为她伏低做小,以色侍人,才讨得这门婚事,却不晓得,反倒是这郑厉仁被她吃得死死的。
陶暗烟申时入宫,酉时赶回,最后是郑厉仁亲自揣着姝妃手信来到了大狱。
牢中,先前还顽石一般坐在角落岿然不动的黄规客,一听到有陶诗年的手迹,立刻发了疯似的连滚带爬扑到郑厉仁脚边。
郑厉仁颇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头,任那一方白绢从手上滑落。
黄规客蓬乱的头发下,急切的目光紧紧锁住白绢,双手高举头顶,捧住它,如同捧住人间至宝。
残败的双手颤抖着将白绢掀开,上面只有潦草的四个字,“务必照做。”
不过片刻,眼前的男人便似乎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他将手帕小心的叠好,奉到郑厉仁手边,嗓音沙哑低沉:“谨遵娘娘旨意。”
第二日,在御史台的人随同下,厉左监提审了黄规客。
前后审了四个时辰,厉左监软硬兼施,各式各样的大刑落在身上,他最后终于是受不住,将背后主使和盘托出。
郑厉仁从始至终都并未露面。
签字画押好的口供被封进木匣,将由厉左监转交到廷尉手中。
“这一番,当真是牵扯甚广,厉左监这次可算是有功在身了。”任臻与厉左监共审四个时辰,一同从大狱迈出来,由衷感叹。
厉左监不见喜色,面容沉重:“造化弄人啊,高楼倾覆果真是瞬息之间,可叹可叹!”
“厉大人辛苦,此事自有陛下与郑廷尉定夺,只等领功就是。”任臻拍拍他的肩膀,“我就先告辞了,还得回御史台复命。”
“任大人也辛苦,路上慢行。”送别任臻,厉左监立马亲自将口供送上了郑府。
次日朝堂上,郑厉仁将木匣上属于御史台的封条拆下,取出口供,公之于众。
“赢成十七年,二月十八,黄氏于平京城内锦钰楼旁,挟质当朝大司马家中女眷,皆受指于……房少府…房洗斌。”
房洗斌才因税务造假,中饱私囊,在都门引起民众暴动而被革职查办,原本就连累了一大批人,如今再被曝出挟质朝廷命官的家眷,更是罪加一等,况且这番持质背后的含义也是十分耐人寻味。
大司马是武职第一长官,手握重兵,又是当今圣上的家臣,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朝廷命脉,妄图以人质威胁他,是对皇权的挑战。
“大司马爱女如命,平京城人尽皆知,如今黄氏已经招供,房太府祸乱朝纲,动摇国本之心,昭然若揭,实在罪无可恕!陛下万万不能姑息!”尹卫尉最是耿直忠义之士,房洗斌对赋税之事造假,包庇下属,致使都门民众苦不堪言,这等贪官污吏,正是他眼睛里容不下的沙子。
“尹大人所言极是,大司马此刻人还在荆北打点军部,为朝廷鞠躬尽瘁,竟有人胆敢趁虚而入,挟持大人家眷,此人居心之恶毒,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陛下若不严惩,恐凉了真正为朝廷效命之人的心啊!”王新熠见势,立马站出来添柴加火,言辞恳切,义愤填膺,“且虞大人是陛下家臣,虞大人家眷亦如陛下家眷!房大人此举实乃枉顾国法天威,望陛下明鉴!”
尹胜玦和王新熠接连主张严惩,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在了殿前那把龙椅之上,朝堂上的氛围一时紧张起来。
然而接下来开口的人却不是皇上:“房大人之事,尚且存疑,不可听信黄氏一面之词而定罪,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真凭实据,方能令人信服。”姚丞相出列进言,“兹事体大,切不可妄下决断。”
御史大夫李策闻言亦出列:“提审黄氏时,御史台的人一直在侧旁听,个中细节缘由都有记录在案,丞相若是疑心真伪,臣可即时命人提案上朝,令丞相亲自过目。”
姚召看向他,神色不善。
太常宋仁泽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李大人手下的事,自然是万分妥帖,然姚丞相协助陛下日理万机,细枝末节上一时有不清楚的,也是情理中事。”
“李大人说话中气十足,便如同是亲眼见了黄氏招认一般,既然说是有证据,也不必拿到朝堂上与众人过目了,只需说出其中缘故,我等自然信服。”姚召对宋太常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与李策争锋相对。
李策也不是吃素的,冷笑回道:“您原本不是最不信空口白话那一套?如今我说了又哪里管用?真是疑心,御史台随时不怕查验,倒是丞相自己,接二连三为房氏分辨,又居心何在?”
“你!”李策说话急快,姚召颇有些恼怒,正想再与他分辨。
一道声音忽然将他们打断:“够了。”
金銮宝座之上,男人斜倚着扶手,轻和平缓的语调中,透着浓浓的不耐。
底下的议论声瞬间止住,一众朝臣个个噤若寒蝉,整个朝堂落针可闻。
缄默许久的皇帝,终于发话。
“乌烟瘴气。”冕旒后,他半掀着眼皮,懒懒将庭下扫视一圈,思忖片刻,开口,“为这房洗斌之事,闹了这么几天,即日起不必再争议。传朕旨意,房氏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着罢免其官位,关押诏狱,择日问斩。收没其家产,家中女眷充作官奴,男丁发配硫城修建望孤台。少府之职由秦之鹤接任。相应事宜就由郑卿和姚相共同负责吧。”
姚召闻言,欲再出言转圜,可方一抬头,便发现男人深如潭水的双眼正牢牢琐住他,里头的警示意味十足。
到嘴边的话,也强咽下去了。
下朝后,孟培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大司马府上。
孟子瑶吩咐人为他端上茶水,还没开口问,他便说道:“今日朝上,郑厉仁说房洗斌是持质苒苒的幕后黑手,尹胜玦和新熠都出言要求陛下严惩,姚相只为他说了几句话,就碰了一鼻子灰。原本他惹那些事,就已经触怒圣上,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陛下已经下旨,要将他抄家问斩了。”
“竟是房洗斌?他同咱们虽不算深交,但也无甚过节,他这样涉险图个什么?”孟子瑶疑惑。
“看今日朝上的情形,只怕陛下是疑心他妄图挟持苒苒逼阿桑就范,阿桑手里又握着兵权……”
听到这里,孟子瑶直接倒吸一口凉气:“陛下…是疑心房氏意图勾结阿桑谋反?那…可会…可会牵连大人?”
孟培摇头:“说不准,这兵权捏在手里,始终是烫手山芋,陛下难免忌惮的。”
“大人在朝中一向行事低调,处处谨慎,从不逾矩,且又有娘娘在宫中照应,原本大可安枕无忧!这个房氏,硬生生把咱们牵扯进这些是非来,真是混账!这样乱的时候,偏偏大人又不在朝中,连为自己声辩都没法子。”孟子瑶气急。
“你莫急,只管顾好家里和几个孩子,朝堂上的事儿,不必太过忧心,自然有我和新熠。反倒是房洗斌,前脚才出了都门一事,后脚苒苒的事儿便也扯到他头上,总有些蹊跷。”
“爹是疑心有人嫁祸?”
孟培看她一眼:“都门是鲁城的地界,是贵妃娘娘的老家,房洗斌欺上瞒下的事儿惹到那边儿去,正触了圣上的霉头,他要落马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添上虞家这把火,陛下天威震怒,更是只会连消带打,说到底,这事儿也只是黄规客一张嘴,届时房氏人头落地,也就死无对证了。”
“当然,我也是猜测,房洗斌狂悖,有胆子做的出税务造假,自然也有胆子做的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