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界北处一片狼藉,雨点冲刷着泥石,浸漫了田地。
有些平素与敖岸洞府交好,且自家屋子遭了灾的,都来敖岸洞府暂求个能躲雨的落脚处。有些在日头不幸被土石砸中了,也来敖岸洞府寻医。幸而这府邸是老主人静养时建的,足够大,能容得下如此多人。
此番算是累着敖岸府君了,在洞府内僻出好几间客房的事全交给少年去办,而大大小小的病人他都在正殿瞧过病症,无非是额上身上破了皮,伤得深,止不住血,但都没有伤到经脉。府君招来那些在府内暂无急事的乡邻来帮忙包扎。府君拿了医书一边翻阅一边坐着紧盯煎药,药一熬就是几大锅,府君又急急喊人给他们一一倒来喝了。忙过琐事后,府君连忙拽着医书跑进医室,也难为他如此忙碌,竟真还能翻医书翻出些想法来,他连忙抓了几把药材,研究各种药材之间阴阳抗衡,正负相抵,两两成倍的影响。
这时,少年跑进来喊道:“爷爷!外面来人了!”
敖岸府君面露烦躁:“来便来了,你自去僻个房间给他们住着。”
“不成啊,爷爷。我见他们身附金光,有一位还自称天帝近侍,他们指明说要见敖岸府君。爷爷快去,他们许是天界的大人物,没法草草打发了。”少年越发着急难耐。
府君听后,立即明白是有人来寻这女娃娃了。他急急净手,往洞府外赶去。
洞府外依旧风雨大作,雷声不停。府君见门外驻了三人,三人头顶没有乌云,雨滴都给他们让了道路。其中一人身披金甲,手持神剑,剑上隐隐有神火缭绕,气势逼人。一人面近不惑之年,身着靛蓝广袖绀青雪绒滚边长袍,头上以竹形铜镂冠束发,气质稳重成熟,面生肃意。一位老夫人拄着碧玉拐杖站在一旁,发杂白丝,以枝藤为簪,身着流金枝纹青钝摆边绉纱袍,无金银作饰,不怒自威。
坠含族长见一位老头出来,作礼道:“拜见敖岸府君,吾乃顾岭猫族族长,前来寻回小女,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府君听见确是来寻女娃的,连忙回礼:“仙君有礼了。各位快快请进。”
猫族太姥姥急忙跟着府君进了医室,坠含族长在洞府外对天帝近侍作礼谢道:“此番多谢神君相助,还请神君替在下向天帝万分致谢。”
天帝近侍拱手回了个礼后,喊道:“全队,撤!”
刹那间,天兵众神听令现形。少年探了个头出去望了望,立即惊呆。敖岸洞府顶上腾云御风站了众多身披金甲的天兵,金灿灿的一大片,少说也有一千人,众天兵立即应答,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坠含族长谢过后,快速按着太姥姥走的路线,跑进了医室。进去后,正看到太姥姥坐在一张石凳上,用仙力探查枝何内部,他便静静地等在一旁。数刻后,太姥姥才收了法。坠含族长连忙问道:“太姥姥,如何?”
府君听见坠含族长称这位老夫人作太姥姥,连忙作礼拜了拜。“拜见太师姐。我到底是眼睛花了,没认出太师姐来。既有太师姐在,这小娃娃定能好。”
太姥姥抬眸,看了一眼府君。“可是昆仑南脉一派的?”
“是是是,小生有幸得过太师姐几次点拨。”府君态度极度恭敬。
这位猫族的老夫人乃昆仑山南脉景鹤圣医座下唯一的真传弟子,医术在七界名列前茅,且为仲芸先神胞妹。七界划分,各成一格至今,每数万年都生出些大事件,每每波及七界生灵。大约百万年前,七界纷争不断,浊气怨气四起,天地间生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事,处处民不聊生,那段时日赔去了数以千万计的修行者,史记动荡载年。动荡载年后除去常年隐世不理世间万事的上古神仙们,余下的修行极高的上仙上神便不多了,猫族老夫人跟随胞姐拼了许多战绩,最后得其庇护存活了下来。她是在动荡载年间的战事中唯一一位存活的地仙,事后飞升上神,迁至顾岭隐居,七界都尊称一声太姥姥。
还在派中习医的时候,敖岸府君便听说了许多关于太师姐的传奇故事,她的一手医术高明精湛,在动荡载年的战事中将许许多多战士的生命硬生生拔了回来。除去医术,还有一身犀利剑术,一人可敌对方一千营。动可杀敌,静可救人,是派里无数人向往一见的传奇人物。
太姥姥听后,认真打量了一遍敖岸府君。“你也上了岁数了,我也一时没认出你来。我从前回派里看时,他们便同我说你是师父创派以来最出色的一个,所以我才多多指点了你一些。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你已做爷爷了。”
敖岸府君笑了笑。“这都是后事了,既然太师姐在,我也不好碍着,这便退出去。”语毕,便走出了医室,心中还为得以再遇太师姐而暗自激动。
恰好此时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府君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忽觉不对劲。之前他一直醉心于治枝何身上的寒气,而全然忘记了这少年。
“你怎么出关来了?你炼完那缕元气了?”府君拽住了少年的衣衫,着急地问道。
少年听到这句话,面露无奈。“爷爷你终于知道理睬我了。”
“快说快说。我这才得空看见你隐了鹿角,是真炼成了?”府君面露急色,又掺杂了几分好奇。
像他们这些鹿仙,修成人形之后,鹿角是最难藏的,要修得很高境界,方可隐去。府君他这些年一直沉迷医术,修为没什么长进,所以鹿角迟迟没有隐去,他也不甚在意。如今瞧来,这小子已事半功倍了。
“元气是全炼了,只是我的身体也才吸收了七八分。今早我还借天公的雷,历了场劫,如今仙根也蜕变了一番。”少年不紧不慢地道出他这些日子里历过的事。
“你!你这小子!你如今都能自己历劫了!”说着,府君眼中有了泪光。
府君心中实在欣慰,他这些年来,靠着老主人教的方法,一步一步训练这少年,从他不过孩提大小时便循循引导,如今困扰他多年的任务已尽,他总算心安了。
“爷爷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哭什么呢。”少年见到府君已经泣不成声了,感动地抱住了他。
府君心中甚是激动,言语时断时续:“好,好……真好。”府君的泪尽落在了少年肩头的衣衫上。
按理说,他们二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约摸十万年前,府君入敖岸山采药,不慎遭潜伏的水鬼暗算,恰巧惊动了神兽夫诸,发了一通大水,敖岸山下生灵尽数被淹。府君在危急时刻死死抱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这洪水一发就是三天三夜,他迷迷糊糊中发觉自己被提了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是抓住了夫诸的鹿角,算是夫诸救了他一命。夫诸见这小鹿与自己同宗,便留了下来,让他在自己沉睡期间打理敖岸山,收拾收拾这洪水后的烂摊子。府君见敖岸山灵气旺盛,灵药极多,也没有怨言,反而乐在其中,这一留就是上万年。山上孤魂野鬼极多,数万年才得见一个活仙人,他们白日里从不露面,晚上都想出来碰碰运气,瞧着能不能吸去这鹿仙的魂魄,供自己飞升。神兽夫诸便三番两次地救了府君,还施下威压,震慑鬼怪。府君心中便对夫诸起了敬意,一直感谢它的救命之恩,况且夫诸从未强求他留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他采用自家山头的药草,府君便发自内心将他当作主人,把自己放在管家的位置上去。而后又大约过了五六万年,夫诸另化的一个分身抱来了一只鹿崽子,留了一缕元气在鹿崽子的元神,然后托给了府君抚育。府君忽觉晴天霹雳。相传上古神兽身归混沌前,会留一个后代,若无承袭血脉的亲代,便寻一个最贴合自己神缘的,留下一缕元气。府君心下明白,认真抚养鹿崽子。不过一百年后,神兽夫诸应劫离世,敖岸山被封,全山生灵陷入沉睡。府君按照夫诸的交代,抱了鹿崽子到灵界的敖岸洞府抚养,少年感恩府君的养育之恩,称其作爷爷,府君一直不依,但念在多年岁月情,少年如此称呼时,他也应了。
且说敖岸府君离开医室后,太姥姥给坠含族长使了个眼色。
坠含族长立马意会,布下隔音结界。后得太姥姥许可,挪了个石凳来坐下,又询问了一遍枝何的病情。
太姥姥立即发怒:“这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竟敢来害我的枝丫头!”
“太姥姥息怒,这到底是如何了?”坠含族长见太姥姥火冒三丈,心下忽觉不好,想着枝何现下怕是真有难了。
“你且看看这个。”太姥姥递去在枝何头上取下的黛紫玉梅簪。
这支清玉簪是坠含族长特意给枝何炼的法器,平素里能助枝何固本培元,滋养仙体。此等法器用久了能生出些灵气来,记录主人平日的言行。
坠含族长接过来,往清玉簪里注入仙力,即刻了解了枝何遇难的始终。
“竟然是个木偶!”坠含族长心下也怒气横生。
“你再瞧瞧是谁的木偶。”太姥姥瞥了坠含族长一眼。
坠含族长此番看仔细了,静静地透过清玉簪,感受到了那仙娥身上细微难查的一丝气息。坠含族长顿时愣住。“竟,竟然是,大嫂?”坠含族长实在难以相信。
太姥姥立即冷哼了一声:“不然呢,你以为她随你上天界做什么?”太姥姥越说心中越怒:“当初那些长老们同你说什么!他们都告诉你了那婆子品级不足,修为不够,是带不得上天的,会让我们顾岭猫族平白遭了笑话。那些个老头都闹到我这来了,个个都来请示我。我只念着这全是你们小辈的事,我没这心思多管,就随了你去,想着你们自会跌倒长记性。好在天帝瞧见枝丫头心中欢喜,没多注意那婆娘,就没怪罪于你。也亏得枝丫头有顶好的天赋,名声在外,各路神仙的眼珠子都被她扯了去,见过她后也是几番称赞。可如今那婆子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我真后悔没早些捏死她!”
坠含族长越听心中越是悔恨,但也因此事与自己多少有些干系,便也不敢作声。只好在太姥姥说完后轻声说:“太姥姥顺顺气,全是我的过错,全是我的过错。”
确是他的错。数千年前父亲传族长之位于大哥,而后出了顾岭,游历七界。这五千年来大哥兢兢业业,认真管好顾岭上下,但他志在四方,总念想着有太姥姥当年的风采,能上阵杀敌,恰巧在他退位之期前后,天界征熟悉南海蛮夷地形者为兵,镇压反动势力。大哥年轻时在蛮夷办过事,住过许多年,便应征而去,临走前因为长子年幼,颇显顽劣,暂时担不得家族重任,遂将族长之位传给二弟坠含,且交代好生看护他的妻儿。大哥去后不久,便传来牺牲异地的消息,坠含自此后对大哥的尊敬更加深厚,对其妻儿也生出些怜悯与歉意,一直觉着是自己占了侄儿的尊位。有一回为了安慰大嫂与侄儿,同他们发誓五千年后定是要将族长之位还于侄儿,遂不知竟腾空出了一胎九命,按照族规,身怀九命者,方能任猫族族长,所以坠含族长的誓言只得作罢。如今一切都明白了,大嫂是真切地想让自己的儿子当族长,才起了念头,要害死枝何。都怪他对大哥妻儿的歉意深重,以至于大嫂来求他带自己上天界去开开眼界时,他心一软,这才助了这念头得以实现。
“当然是你的错!这事,你自个看着办!”太姥姥此时实在火大,若不是看在他是枝何父亲的份上,即便他是多有能耐的族长,她也罢得。
“那,太姥姥,枝何怎样了?”坠含族长声音极低,就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
“丫头她去了!”太姥姥怒捶石榻,石榻瞬时自上而下起了裂缝。
“去了?!”坠含族长如晴天霹雳,猛然站起来,将原先坐着的石凳给踢成了粉末。
“是。你可知那是夕匕湖啊!平素那湖作什么用的!用来惩戒犯下大过错的神仙!只用灌下一碗,便要承受寒气透骨之冰凉,寒意食元神之痛苦,不出半日,仙体干瘪,意识仍存,使得生死不得自主。还有那匕莲,被微微刺上一个口子,伤势便不会愈合,仙气自伤口散尽,修为急降,伤及仙根。这些个可全都是令人颤栗的刑具啊!那杀千刀的毒妇竟推了枝丫头在里面泡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如今体内除了寒气,什么都没了!”太姥姥说着说着,都要流下泪来。
“那,那,元神呢?三魂六魄呢?仙根呢?总,总能保下些什么吧?”坠含族长整个人浑浑噩噩,他一直不知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他还以为有太姥姥在定能化险为夷。坠含族长此刻难以站稳,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
“尽没了。枝丫头是真真切切地去了。”太姥姥终究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坠含族长听后,一口血喷了出来,连连后退了几步,靠墙坐在了地上。心中越发难受,泪流满面。他心里头想着,自己真真确确是猫族的罪人了,他竟然作为帮凶将自己的女儿给害死了!
这个女儿也才三百岁年纪,平日里淑雅懂礼,从不曾让他操半点心,她在修炼上比谁都勤快,比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同友人往来间,他从不怕别人调侃自己岁数大,家里头都已经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物了。枝何,她那么乖巧,才那么小,就被人给害了!
二人各自哭了些时候,而后太姥姥指着坠含族长说:“你今天,给我记住你此刻的难过与崩溃。你给我记清楚来,枝丫头生下来尽管是九命,但也不是让你们这么糟蹋的!”
坠含族长听后,觉得话里有话,忽然有了精神,也许太姥姥是唬他的,也许枝何是真有的救了!
“是是是,我记下,我一辈子都记得。我日后定然护着她,我觉不让那些个宵小损她毫毛。”坠含族长跪在地上,对太姥姥磕了几个响头。
“你也别指望我了,我没有法子救她。好在枝丫头格运九命,有这逆天的存在护着她,她终究是会回来的。”太姥姥用衣襟抹去了眼泪,看着枝何说道。
“这么说,枝何还是没有去的吧?”坠含族长小心翼翼地盯着太姥姥的表情。
“是去了,但日后醒来,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枝何了。”太姥姥静静地说。
坠含族长心下还是不大明白,但听见自己的女儿还是会醒来的,终究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太姥姥,需要我准备些什么药材吗?”坠含族长问道。
太姥姥叹气道:“九命会将她慢慢修复,到她醒来之日便是晋升的大好时机,我会给你列张单子,无论如何都要将我要的药材、灵兽、神器给准备齐全了。等到了那天,你就替枝丫头挡下雷劫,也算作对你此番失察的惩罚。”
“是是是,太姥姥说的对,尽依太姥姥说的办。”坠含族长拱手作礼。
“还有,如今枝丫头的仙体不宜随意移动,但这仙体需要浓厚的仙泽将养好些时日,我瞧着这敖岸洞府后院的竹林就不错。你去同敖岸府君说我们实在是要叨扰些日子,我自会僻一方空间给枝丫头,日日守着她,免得让误闯的闲人扰了她的清净。”太姥姥对坠含族长井井有条地吩咐道。
“是,小辈定去办成。”坠含族长认真地听着,恭敬地应下。
“还有这灵界砸出的坑,你自去扯人来填上。”太姥姥又说道。
“明白,小辈定会叫人来帮他们盖房子、种菜苗。”坠含族长恭敬地回答。
“敖岸府君也是个心地极好的,他此番搭救了枝丫头,我们要好好谢他。”太姥姥继续吩咐道。
“应该的,应该的,小辈定会好好谢谢他,去天帝那里求一个恩典。”坠含族长依旧不含糊地应下。
“别忘了还有你家里头那档子事,那个杀千刀的毒妇!我知道枝丫头自生下来就担着少主的名号,可平素里恭恭敬敬地喊着,背地里又极其不服气的多的去了。你给我清肃干净你的庭院!若遇上了嗓子直闹嚷,恨不得叫到天上去,有一身傲骨死不服从的,打死了也不为过,全说是我的旨意,我看谁还敢叫嚣!”太姥姥说完,狠狠地用拐杖跺了一下地板,瞬时地板也裂出了一条缝。
“是是是,小辈记住了,定会好好清理门户,把那些个歪肠子的都处理惩戒了去。”坠含族长听到最后直冒冷汗,太姥姥那拐杖一跺着实震了他一下。
“你去吧,别再碍我的眼了。”太姥姥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已有不耐烦的神情。
“是。”坠含族长不敢再多说,连忙退出了医室。而后他根据太姥姥说的,重塑灵界北部、寻草采药、为敖岸府君求得入蓬莱百草仙山的腰牌、清理顾岭猫族且降罪于罪魁祸首,自不在话下。
灵界也在众天兵回天界后停了雨,恢复了以往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