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昶说着,话语稍稍一定,用小眼睛偷偷地瞄了一眼文丁,却见文丁眼帘低垂,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却是不知为何,心中一凛,暗想道:“季历的确立下大功,此次献俘,大王在事后对季历也是多有称赞。这次季历是为求爵而来,依他立下的屡次功绩,若是在本朝开国之时,恐怕早就已经被分封为西伯了,他直到今日才来求取西伯之位,本应该实至名归才是。”
“只是,为何我会如此不安呢?我的直觉可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啊!前几次大灾,全凭我的直觉方才逢凶化吉,否则我此时已经是冢中枯骨了!”
“既然如此,季历托我办的事情我却是绝对不能去做了,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赏赐便罢了。虽然势必会恶了季历,但是他人在西岐,也不能把我如何,大不了事后将那几个夜明珠退还给他便是。只是我尤昶拿钱办事的名声……罢了罢了,反正我尤某人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听,便如此吧……”
想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高声道:“姬首领当赏金银百两,绢百匹,美女一百,奴隶三千,封地万顷。”
季历在下面听了,差点背过气去。金银百两、绢百匹、美女一百,他季历来朝歌散出去的财就不止这个数字了!奴隶三千听起来不少,可是长途跋涉到西岐,说不定会死上多少,而且他西岐不缺奴隶。需要奴隶的时候,随便讨伐一下附近的蛮夷,奴隶便有了。
再说那封地万顷,听上去真的是很大了,放在后世也接近一县之地,放在商朝更是了不得,可他西岐也不缺封地。虽然名义上的封地就那么一丁点,但是在西方,西岐就是整片土地实际上的管理者,他季历就是整个西方的土皇帝。谁有不从,直接召集西方臣服于西岐的小诸侯国们,大军压上讨伐,然后上表朝歌,称自己是讨伐逆贼。朝歌这边也没法为一个已经灭亡了的诸侯伸冤,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给季历赏赐。
所以他要那么多名义上的封地干什么?
飞廉哈哈一笑,大声说:“臣曾听闻西方贫瘠,百姓不知肉味,不若在赏赐中增加牛羊二百,以示我大商之仁厚?”
武将们纷纷含笑称是。他们早看西岐不爽,早先还有愣头青指责西岐有不臣之心,嗷嗷叫着要出兵讨伐呢,结果被文丁廷杖二十了结了此事。他们见尤昶这个脑满肠肥的死胖子出奇地收钱不办事,又见飞廉看热闹不嫌事大,让季历吃瘪,一个个心情大好,要不是在朝堂上,早就嚷着喝酒了!
费允见事态有些不对,如果自己再不说话,恐怕这奖励真的就要定下来了,这可与之前他和季历之间商议的结果相差太大,到时候谁还找他费允办事情?他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尤昶的态度大变,连忙上前挤开尤昶的肥硕身子,向着文丁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这赏赐有些不妥。”
文丁的眉尾微微抖了抖,轻声说:“费卿请讲。”
费允偷偷抬起眼皮看了稳定一眼,往日无往而不利的察言观色能力今日却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臣以为,西岐距朝歌,何止千里!无论美女奴隶,亦或是牛羊牲畜,运到西岐恐怕都死掉大半了。就算是不死,牛羊也饿瘦了,美人也脱像了,奴隶也做不成劳力了。”
文丁沉默了一下,回答说:“费卿此言有理。”
尤昶听见文丁的话,连忙装作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全身都肥肉都在一颤一颤的,似乎惶恐极了,低头请罪道“陛下,臣思虑不周,自请罚俸禄三年!”
文丁瞪了他一眼,挥了挥袍袖说道:“罚俸一年,下不为例!”
尤昶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声音里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高呼一声:“多谢陛下”,身体一弹一弹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座位跪坐好,专心研究桌面的纹理了。微风吹过,尤昶只觉得全身上下凉飕飕湿漉漉的,刚刚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身上流出的冷汗就已经将他的全身衣袍浸透了。
他心中满是得脱大难的庆幸:“我尤某人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如此大场面之下我胡乱进言,弄出一些看上去很好但是一点都没得不到实惠的赏赐给西岐,往小里说是收钱不办事,往大里说甚至有意图侮辱季历、逼反西岐的嫌疑!如果不是合了大王心意,请罪罚俸三年之时大王怎么可能会轻飘飘地减到一年?怎么说也会加到五年打底,甚至根本不予惩罚!看来我的直觉这一次又救了我一命!”
“难道大王要对西岐动手?不应该啊!西岐这段时间还算老实,虽然征伐过多,但是目标都是一些蛮夷……不过西岐心怀不臣有可能是真的,恐怕他们是想裂土分疆,脱离我大商控制啊。是了!那季历想要的便是西伯的名分,若是让他成功了,便是名义上的西方之主,节制西方各路诸侯,那便是赤裸裸的西方王了!好险!这事若是我提出,怕是命不久矣啊!”
“这事情要不要知会季历要求好处……不可,不可!我回去便把季历给我的那些东西通通送回去!什么美婢、暖玉、明珠、宝马,半点不留!这哪里是什么礼物?分明是催命符啊!消受不得!消受不得!”
想着,尤昶不觉又出了一身冷汗。他用怜悯的目光看了正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的费允,再次低下头研究桌面去了。
而此时,大殿正中的费允刚刚说出他的最后一句:“所以,臣以为,季历当可封西伯之位。”
话音方落,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文臣之中走出七八位大臣,他们在文丁的注视下向着文丁躬身奏道:“臣附议!”
明亮的大殿之上,君王端坐王座之上,两位王子冷眼旁观,几位文臣在自己的位置上思考生命的意义,还有一个满身冷汗的胖子正在研究桌面美丽的花纹,一群武将对着大殿正中怒目而视。在那群武将视线的焦点,一群文臣正朝着王座躬身行礼,而他们议论的焦点,却被七八位侍卫在地上按得死死的,连动都不能动弹半下。
宛如一场滑稽戏的高潮。